冯京墨一一笑纳,等他们说够了,车轱辘话开始来回转了,才笑着对陈泽元说道。这可怎么好,不知道旅长请了这么多爷们作陪,只备了老太太和太太们的礼。又对着各位乡绅拱手,赶明儿,我一定一一拜访,把礼给各位都补上。
说到这儿,冯京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环视一周,问道,老太太怎么不见?快请出来,我也磕个头。
陈泽元闻言,也没推辞,真的让丫头把老太太扶出来了。头是没磕,冯京墨还没跪下去呢,老太太就托住他的手,拉到身边,一脸的欢喜,嘴里不住地夸他长得好,人精神,年少有为,瞧着比自己亲儿子都喜欢。
冯京墨也亲亲热热地搀着老太太,回头把喜顺叫上来。喜顺捧着手里的东西站了半天了,礼盒子推的比他脑袋都高。
老太太,这些是我孝敬您的,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这里头啊,有童涵春的人参再造丸,惠罗的面料,冠生园的糕点糖果,都是从上海带回来的,您别嫌弃。
老太太没说话,陈泽元倒开口了,昨儿帖子上说冯参谋是替齐旅长去苏州办事,回来路上顺路来看看我。这礼可备的够齐的。
冯京墨顿了一下,面上有点泛红,扯着老太太的手,像是在家里跟母亲撒娇的样子。办完事,顺路去上海瞧瞧,难得才能见上一次,怪想的。老太太,您收了我的礼,可得让陈旅长替我遮满遮满,别卖了我。
乡绅们听明白了,相视而笑,捻着胡子感慨,果然是多情少年郎。
陈泽元跟着调笑了一番,说我们冯四少的多情可是南京城里有名的,冯京墨也不客气,说哪儿止南京城啊,天津卫也是有名的。乡绅们笑得更欢了,连老太太也跟着笑。
管家过来请示,说饭已经得了,陈泽元便让摆饭,大家伙儿一起往中厅走。
冯京墨扶着老太太说,老太太也跟着我们一起用吧。
老太太想推辞,有文客也跟着凑热闹,只得答应了。于是陈泽元坐主位,右手边是冯京墨,左手边坐了老太太。众人正准备跟着落座,冯京墨突然转向陈泽元,听说家里还有两房太太,也一起请出来用吧。
陈泽元瞧着他不说话,一边的老乡绅开口了。那怎么行,正经宴客,女人怎么能上桌。
怎么不能?冯京墨收了脸上的笑,他脸略长,下巴尖尖的,嘴唇也薄,不笑的时候就有几分凉薄的意思。老先生落后时代啦。如今可是民国了,新政府,新社会,讲究的是男女平等。陈旅长是新政府的军官,更应躬先表率,必定不会有如此腐朽的思想。
他又转向老太太,何况,老太太不也在座么。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方才那个老乡绅听着话不好,立时不敢说话了,讪讪地退到后面。
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哪里懂什么新社会旧社会的。顿了半晌,还是老太太开口了,我就知道,冯参谋说的一定有道理。顺章,去请两位太太出来。
管家应声去了,厅里头安静下来,没人敢再随便说话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慕白术坐在屋子里发呆,今日当家的特地关照不许出去,听说是要宴客。可宴客从不需要他作陪,倒是紫苑经常被带着去一些不要紧的宴席作陪。他不明白留下要做什么,可当家的说不能出去,他自然不敢出去。早上起来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就坐在自己屋子里,手里头倒是拿着医书,只是一个上午下来也没翻过一页。
外头有人敲园子门,松童出去开了,过了一会儿匆匆忙忙回来,少爷,管家来传话,当家的让您出去陪客。
慕白术吃了一惊,他没经历过这种事,有点不知所措。松童给他整了下头发,又看了下身上的衣裳,推着他就走。
管家说,让您和小姐都去呢,可别晚了。小姐到了您还没到,又该挨老太太骂了。
冯京墨打量着眼下坐着的中厅,山脊飞檐,高高挑着。雨丝从屋檐上漏下来,像是挂上了水晶帘子。两边是四抱的回廊,中间是个水池子,砌着青石栏杆,水泛着青,里头是败了的荷叶。荷叶是刻意留着的,承着雨丝,浮动出水墨意境。方才沿着回廊走的时候,他就瞧见里头的锦鲤又长又肥。
家底果然深厚,他倒是没想到,这种小镇里头也能藏着这样的人家。他又打量起那些乡绅,个个身上的料子都是一瞧就知道是上好的,翡翠扳指的水头透亮,手杖上镶金嵌玉。难道都说江南富庶,他忍不住想,齐羽仪是不是早就打听清楚了,才这么志在必得。
后廊里穿来悉嗦的裙裾声,冯京墨收敛了精神,待听到人来了,便站了起来。
这是当家的军队里的参谋,今日来做客,还不快来见礼。老太太其实也搞不清参谋是什么,但说的时候却像是熟谙似的。
冯京墨笑着转过身,宜庄的大太太和二太太比肩站在后头。二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身上下同色的玫红色褂裙,头发盘着,珠钿绒花戴了一头。她听了老太太的话,见冯京墨望过来,立即盈盈行了个礼。碧玉耳环随着倾身的动作摇晃起来,像是浮动的心。
大太太显得有些木讷,穿着灰蓝色的褂裙,不着首饰,也不知道行礼,垂首站着,两只手绞着衣襟。
大太太好,二太太好。冯京墨笑着问好,语气温柔如春风一般。
大太太终于抬起头,他们的眼睛对上,是那日的幼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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