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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水滚滚,黄海沿岸近十万头猪婆龙,都顺水而下,路过江川海河,百姓所见无不欢欣鼓舞,敲锣,放鞭炮以示庆贺。
说书虽属小技,却可比匡社稷的事业。我们说的是书,说的是史,说的是天下。察古而鉴今,指往而思来,此其大也;文事武事,雅事俗事,里巷人情,天南海北,无不能形容,无不能评说,山水虫鱼,伯叔姑舅,忽登泰山,忽至绣房,具在其中,如烹小鲜,如治大国。若无儒家的心胸,史家的气概,诗家的情思,法家的明察,道家的飘逸,佛家的空空,乃至兵家的雄略,纵横家的智谋,还能来说书吗?
说话这人约莫五十多岁,身长九尺,眉目皆黑,衣帛虽然破旧,但非常整洁。
曹永昌听得嘿嘿直笑:我爱弹词唱书,因它虽是贱业,却可流传千古。世人不爱读史,偏爱故事。我爱憎哪一个,编排他一番。就是个坑杀黎民的屠夫,死后我也能叫他有万人吹捧,哪怕完壁无暇的圣人,也能教他给别人戳脊梁骨。这才是弹词个中的本领。
莫后光听得大怒:荒唐!评话之道,岂是搬弄是非的学问?!
曹永昌平时也读诗书,他灵性足,又是爱表现的年纪,时常和人顶嘴。
这世上能叫他不敢还口的,除了李阎这般人的拳头,还真是没有别的。
现在曹永昌认了这莫后光做老师,也不肯罢休,争辩道:评话词人也是凡夫俗子。糊口嘛!黑的来了,便给黑的作书;白的来了,就给白的写传,头顶上是官是贼,对咱都不重要,写段子拿人,换两斤米面粮油,度日而已。什么忠义仁孝?对错是非?红口白牙人吃屁。天底下还有比我们更能颠倒黑白的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你一介黄口小儿,焉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
曹永昌嘿嘿一笑:自然。编排也是要话术的。有人以清廉刚正闻名,自然不可污他贪污好色,那是没人信的,应当编排他迂腐误事,百无一用。就说世人交口称赞的海刚峰罢,他不是女儿早夭么,百年之后谁知道他女儿怎么死的?换做是我。我只要编排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说他为邀清名,饿死女儿。那必然千古流传。这便是道理,这便是真相。
莫后光气得手脚冰凉,他拿起一旁的折扇,朝曹永昌头上砸去:我现在就打死你个小兔崽子,省得百年之后,给我评话一门蒙羞!
曹永昌跟李阎练过几天,眼疾手快,张手便拿住了扇子:世人爱听,怎地也怪我么?,莫师傅你不打世人,怎地打我呢?
世人我打不着,我就打你!
一老一少围着一张桌子折腾了好一会儿,曹永昌见自己师傅真生气了,卖个破绽叫他拿住手腕,吃了几记藤鞭,才嘀咕着说:打也打过,师傅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只是您那一套,也别来忽悠我。
莫后光一屁股坐下,重重叹了口气,曹永昌有眼力,急忙笑嘻嘻地奉了一杯茶水过来。
莫后光接了茶杯却不喝:你这孩子的确聪慧,世事看得也还算透。但性子太偏激了!我看你这些时日的身段腔调拿捏的火候,就断定日后你在评弹一门的前途无可限量。正因如此,我才要敲打你。我告诉你!你口中那些鸡零狗碎的小道,如同万世流转的浮水,伤不着古往今来的大义大勇之人!
他脸色肃穆难言:这世上的真情真义,是天下穷苦人眼中极渺茫的火苗,可星星之火,亦可燎原。人世间的大破大立,普天下一切公道和志气,自有痴心不改的人前仆后继,你不信便罢了!但如果你倚仗自己牙尖嘴利,去颠倒黑白助纣为虐,那就是辱没我评弹一门的清白,你不要说做过我莫后光的弟子!
曹永昌从没见过自家师傅这幅严厉的面目,一时也低了头:师傅莫气,弟子知错了。
说着小曹眼珠一转,扯开话题问:师傅你刚才说,大义大勇之人不怕万世流转的浮水。那当今世上,可还有这样风流人物么?
莫后光听了,沉思片刻才道:这世上的人杰多如牛毛,有好事之人,列了个所谓的三妖六道二十四将。
曹永昌的年纪,最爱听这些个江湖排行,觉得再帅气不过,急忙询问:给我细说说,细说说。
莫后光摇头,不以为然道:这些人虽然有些能耐,但也没甚了不起,不值得我说。要让我来评说,称得上大义大勇之人的,当今世上只有两个半。一个在朝,姓张名义初,是龙虎山的当代天师,一人能压文武满朝八十年。一个在野,姓杨名朱字三井,号祁连山人,名声不显,却是旷古烁今的剑客。
曹永昌又问:还有半个嘞?
莫后光脸色一沉:便是近些年倭寇口中那位太岁天妖,先杀黑弥呼,再灭丰臣德康。七年间倒幕维新,殖产兴业。是个了不得的枭雄。只是毕竟是个倭人,我不能吹嘘她,所以只算她半个。
他自己说到这里,心里暗想:张天师九十余岁,时日无多。我二十六年前见到杨先生,他已经满头白发,只怕作古,可怜一身剑术埋于山野。只凭龙虎山大易小朏两位法师,未必是这天妖的对手啊。
曹永昌暗暗记下,准备写成评话,心里同样嘀咕:他日我把查叔与这两个半并列,三个半自然流传千古,李将军待我不薄,便做一个三妖六道,唔……二十五将罢!
两人正谈论着,突然外头鞭炮齐鸣,说是猪婆龙王伏诛,江浙海道为之一清,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莫后光听后捻着胡须,冲曹永昌说道:你那位查叔叔有救了。
曹永昌眼前一亮:此话当真?
啊,必然的。陈柯作恶已久,墙倒众人推。你叔叔不过杀了一个陈二,在朝中有李镇抚和天师道做保,一来,他杀得不是命官和贵胄,二来,他没有揭浙江官场的短,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一定能平。
哈哈。曹永昌闻听,一把跳了起来。
莫师傅,我先去接我叔叔,改日再来拜访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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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返照,平日有近百人侍奉的陈府大宅,此刻还一如既往地运作着。
陈天放的书房紧闭门户,两名侍奉丫鬟倒在黑色大理石的地砖上,太师椅上坐着个男人正吞云吐雾,檀木书案上,黄色的烟头七零八落。
万历二十二年四月,宁波共收粮三十五万石,由淮安侯押入苏州。
六月,贩钱一百五十万两,田契三万余亩,分拢布政司衙门,苏州南营,宁波知府衙门等。又贩丝织,铜钱,工艺品十船,着往海外。
九月,贩茶盐二十船,着八十万两白银于关税司。
十月四日陈冬犯案,交付舟山知县郑渊宁五万两,十五日再打点十万两。
十二月应天布政司派人彻查贪污赈灾款项一事,交付宁波知府吴克洋五十万两,转交河道衙门总督范通,应天钦差李玄梁。
万历二十三年,交付龙虎衙门贾金灯十五万两,同月上清门勾结妖物结案,得上清门符咒秘术抄本。
查小刀粗略看过,其中三分之二的名字,要么转调,不在此地任职,要么已经告老还乡,但是还有几条大鱼,还是在的,上面的名字,和陈天放死前的话,基本没什么偏差,这说明他没有撒谎,故意坑害查小刀。
查小刀抽完最后一根烟,身上不时泛起檀香和红色花瓣的虚影。
这是优昙婆罗的温养功效,对魂魄也有用处,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三四成,精神也振作起来。
看罢了,查小刀收起桌上的账簿,大咧咧地走出府门,远处听到有兵丁的呼喊,似乎是叫陈寒去衙门问话,他也不理,从后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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