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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莉迪亚误解了路易莎。那时候,在女儿的生日宴上,詹姆斯还不相信,除了玛丽琳,他这辈子竟然会和别的女人睡觉,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个想法,他会觉得荒谬可笑;那时候,同样会让詹姆斯觉得荒谬可笑的是,他们的生活中将不再有莉迪亚。然而现在,这两件荒谬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
路易莎关上公寓门回到卧室的时候,詹姆斯已经在系衬衫扣子了。你要走?她说。她依旧心存侥幸,希望玛丽琳的造访只是一个巧合。然而,这是自欺欺人,她明白。
詹姆斯把衬衫下摆塞进裤腰,扣紧皮带。我必须走了,他说,他俩都知道这是实话,最好现在就走。他不确定回家之后会发生什么。伤心?愤怒?把平底锅丢到他头上?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对玛丽琳说什么。再见。他对路易莎说,她吻了他的脸,只有这句再见是他唯一确定的事。
中午刚过的时候,他走进家门,发现没有哭泣,也没有怒火——只有沉默。内斯和汉娜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在詹姆斯经过时谨慎地看着他,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难逃一死的家伙走向绞刑架。詹姆斯爬上楼梯,来到女儿房间的时候,他也有同感。玛丽琳坐在莉迪亚书桌前,平静得诡异。她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他强迫自己保持站姿,努力不让双手发抖,直到她终于开口。
多长时间了?
内斯和汉娜蹲在屋外最高一级楼梯上,不约而同地屏息静气,偷听里面的动静。
自从……葬礼。
葬礼。玛丽琳依旧凝视着地毯,紧抿着嘴唇,她很年轻,多大了?二十二?二十三?
玛丽琳,别说了。
玛丽琳没有停。她看上去很甜。相当温顺——这是个不错的改变,我觉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吃惊。我猜,你早就想换人了。她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小妻子。
詹姆斯惊讶地发现自己脸红了。没人说过……
只是还没说而已。但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婚姻。丈夫。我了解她这种人。玛丽琳顿了顿,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她母亲自豪地低语:很多优秀的哈佛男人。我母亲一辈子都想把我变成她那种类型的人。
听玛丽琳提到她母亲,詹姆斯僵住了,仿佛全身结了冰。噢,是的,你可怜的母亲。后来,你走了,嫁给了我。他干笑一声,多么令人失望。
是我失望。玛丽琳猛地抬起头,我以为你和别人不同。她的意思是:我以为你比其他男人好。我以为你想要比他们好。但是,詹姆斯依旧在想着玛丽琳的母亲,他会错了意。
你厌倦了与众不同,对吗?他说,我太与众不同了,你母亲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觉得这是好事,与众不同。但是,看看你,看看你自己。他抓起玛丽琳蜜色的头发。足不出户一个月,她的皮肤本来就很苍白,现在更白了。她天蓝色的眼睛一直是詹姆斯的最爱,这样的眼睛首先出现在他妻子的脸上,接着又传给他的孩子。詹姆斯把他以前从没说过、甚至从未对玛丽琳暗示过的话都倾倒出来:你又没有在别人都和你长得不一样的房间里待过,没有人当着你的面嘲笑过你,你也从来没有被人当作外国人对待。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猛地抬起手背挡住嘴,与众不同——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 '>')('在那个瞬间,詹姆斯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既孤独又脆弱,仿佛变回了她多年以前遇到的那个腼腆男孩,玛丽琳既想把他抱在怀里,又希望用拳头揍他。她矛盾地咬着嘴唇。大二的时候,在实验室,一些男生偷偷溜过来,想要掀我的裙子。她终于开口了,一次,他们来得早,在我的烧杯里撒尿。我去告诉教授,教授抱了抱我,说——记忆让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别担心,亲爱的。人生太短,而你太美。’你知道吗?我不在乎,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成为医生。她看了詹姆斯一眼,似乎他刚刚反驳了她,然后——我醒悟过来,再也不标新立异,我只做其他女孩都在做的事情。我结了婚,我放弃了一切。浓郁的苦涩粘住了她的舌头,做别人都在做的事。你一直都这么告诉莉迪亚,交朋友、适应环境。但是,我不希望她和别人一样。她的眼角精光闪烁,我希望她出类拔萃。
楼梯上,汉娜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包括手指。说不定要是她坚持不动,她父母就能停止争吵,这样她就能维持世界和平,确保一切安然无恙。
好了,现在,你可以和她结婚了。玛丽琳说,她看上去像个正经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举起左手,婚戒闪出幽光,这样的女孩,想要的是全套:一座带篱笆的小房子,两三个孩子。她发出一声突兀、尖利、恐怖的冷笑。楼梯平台上,汉娜把脸靠向内斯的手臂。我猜,为了这些,她一定乐意放弃学业。我只希望她不要后悔。
听到这个词——后悔——詹姆斯心中燃起怒火,他似乎嗅到了电线烧融的味道:就像你一样?
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虽然汉娜的脸仍然压在内斯的肩膀上,她还是想象得出母亲现在的样子:面孔僵硬,眼圈深红。如果她哭的话,汉娜想,不会有眼泪,只能哭出血来。
出去,玛丽琳最后说,滚出这座房子。
詹姆斯摸摸口袋,想找钥匙,发现它们还在他的手里,他都没来得及放下。他似乎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留下来。
让我们假装,他说,你从来没遇见我,她从来没出生。这些都没有发生过。然后,他就走了。
楼梯平台上的汉娜和内斯没有时间逃跑了,他们还没站起来,詹姆斯就冲到走廊里。看到两个孩子,他短暂停留了一下。显然,他们全听到了。过去的两个月,每当他看到内斯或汉娜,就好像看到了莉迪亚的某个部分——内斯歪着的头,汉娜半遮着脸的长发——每当这时,他会突然离开房间。他并不真的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在他们俩的注视之下,他侧身向前移动,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汉娜贴在墙上给父亲让路,但内斯直视着他,一言不发,詹姆斯无法理解儿子现在的表情,悻然离去。外面传来汽车倒出车道的哀鸣,然后是加速的声音和告别的鸣笛;他们都听见了。沉寂如尘土一般覆盖了整座房子。
这时,内斯突然跳起来。别走,汉娜想说,但是她知道内斯不会听她的。内斯把汉娜推到一边,他母亲的车钥匙就挂在厨房里,他拿下钥匙,走向车库。
等等。汉娜大声叫道。她不确定内斯是去追詹姆斯还是也想离家出走,但她知道,他的计划非常可怕。内斯,等等,别去。
内斯没有停步,他把车倒出车库,刮到了门边的丁香花,然后也走了。
楼上的玛丽琳对此一无所知。她关上莉迪亚的房门,整个房间像一块厚重的毛毯,让她无法呼吸。她的手指在莉迪亚的书本上划动,还有那些整齐排列的文件夹,每个夹子上都用记号笔标注了类别和日期。现在,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粗糙的灰尘:那排空白日记、墙上的科学展览绶带、爱因斯坦明信片、文件夹的外皮、每本书的书脊。玛丽琳想,要是一点点清空这间屋子的话,摘下那些海报和照片之后,墙纸上会出现无数小洞,变得非常难看。还有地毯,它已经被家具压得坑坑洼洼,再也不会恢复原形,就像她母亲家里清空之后那样。
她想起她的母亲,那些年里,她一个人守着一座空房子生活,除了卧室的床单是新的,别的东西都没有变化,因为她女儿再也不会回来,她丈夫也早就消失,现在睡在别的女人床上。你曾经爱得那么深,怀有那么多的期望,最后却一无所有。孩子不再需要你,丈夫不再想要你,最后只剩下你自己,还有空荡荡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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