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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若没有圣君必备的道德条件,人民在道德上就有革命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杀了君,也不算弑君之罪。这是因为,照孟子说,君若不照理想的君道应当做的做,他在道德上就不是君了,按孔子正名的学说,他只是一夫,如孟子所说的(《孟子·梁惠王下》)。孟子还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孟子的这个思想,在中国的历史中,以至在晚近的辛亥革命和中华民国的创建中,曾经发生巨大的影响。西方民主思想在辛亥革命中也发挥了作用,这是事实,但是对于人民群众来说,本国的古老的有权革命的思想,它的影响毕竟大得多。
如果圣人为王,他的治道就叫做王道。照孟子和后来的儒家说,有两种治道:一种是王道,另一种是霸道。它们是完全不同的种类。圣王的治道是通过道德指示和教育,霸主的治道是通过暴力的强迫;王道的作用在于德,霸道的作用在于力。在这一点上,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后来的中国政治哲学家一贯坚持王霸的区别。用现代的政治术语来说:民主政治就是王道,因为它代表着人民的自由结合;而法西斯政治就是霸道,因为它的统治是靠恐怖和暴力。
圣王的王道为人民的福利尽一切努力,这意味着他的国家一定要建立在殷实的经济基础上。由于中国经常占压倒之势的是土地问题,所以据孟子看来,王道最重要的经济基础在于平均分配土地,这是很自然的。他的理想的土地制度,就是以井田著称的制度。按照这个制度,每平方里(一里约为三分之一英里)土地分成九个方块,每块为一百亩。中央一块叫做公田,周围八块是八家的私田,每家一块。八家合种公田,自种私田。公田的产品交给政府,私田的产品各家自留。九个方块安排得像个井字,因此叫做井田制度。(《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进一步描绘这个制度说,各家在其私田中五亩宅基的周围,要种上桑树,这样,老年人就可以穿上丝绸了。各家还要养鸡养猪,这样,老年人就有肉吃了。这若做到了,则王道治下的每个人都可以养生送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
这不过仅仅是王道之始,因为它仅只是人民获得高度文化的经济基础。还要谨痒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使人人受到一定的教育,懂得人伦的道理,只有这样,王道才算完成。
行这种王道,并不是与人性相反的事情,而恰恰是圣王发展他自己的恻隐之心的直接结果。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孟子·公孙丑上》)在孟子思想中,不忍人之心与恻隐之心是一回事。我们已经知道,照儒家所说,仁只不过是恻隐之心的发展;恻隐之心又只有通过爱的实际行动来发展;而爱的实际行动又只不过是善推其所为,也就是行忠恕之道。王道不是别的,只是圣王实行爱人、实行忠恕的结果。
照孟子所说,王道并无奥妙,也不难。《孟子·梁惠王上》中记载,有一次齐宣王看见一头牛被人牵去做牺牲,他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因而命令用羊替换它。于是孟子对宣王说,这就是他的不忍人之心的例子,只要他能够把它推广到人事上,他就是行王道。宣王说他办不到,因为他有好货、好色的毛病。孟子说,人人好货、好色,王如果由知道自己的欲望,从而也知道他的所有人民的欲望,并采取措施尽可能满足这些欲望,这样做的结果不是别的,正是王道。
孟子对宣王所说的一切,没有别的,就只是善推其所为,这正是行忠恕之道。在这里我们看出,孟子如何发展了孔子的思想。孔子阐明忠恕之道时,还只限于应用到个人自我修养方面,而孟子则将其应用范围推广到治国的政治方面。在孔子那里,忠恕还只是内圣之道,经过孟子的扩展,忠恕又成为外王之道。
即使是在内圣的意义上,孟子对于这个道的概念,也比孔子讲得更清楚。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这里所说的心就是不忍人之心,就是恻隐之心。所以充分发展了这个心,也就知道了我们的性。又据孟子说,我们的性是天之所与我者(《孟子·告子上》),所以知道了性,也就知道了天。
神秘主义
照孟子和儒家中孟子这一派讲来,宇宙在实质上是道德的宇宙。人的道德原则也就是宇宙的形上学原则,人性就是这些原则的例证。孟子及其学派讲到天的时候,指的就是这个道德的宇宙。理解了这个道德的宇宙。就是孟子所说的知天。一个人如果能知天,他就不仅是社会的公民,而且是宇宙的公民,即孟子所说的天民。(《孟子·尽心上》)孟子进一步区别人爵与天爵。他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上》)换句话说,天爵都是在价值世界里才能够达到的境地,至于人爵都是人类世界里纯属世俗的概念。一个天民,正因为他是天民,所关心的只是天爵,而不是人爵。
孟子还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换句话说,一个人通过充分发展他的性,就不仅知天,而且同天。一个人也只有充分发展他的不忍人之心,他才内有仁德。要达到仁,最好的方法是行忠恕。通过行忠恕,他的自我、自私,都逐步减少了。一旦减无可减,他就感觉到再也没有人与我的分别,再也没有人与天的分别。这就是说,他已经与天,即与宇宙同一,成为一个整体。由此就认识到万物皆备于我。从这句话我们看到了孟子哲学中的神秘主义成分。
若要更好地了解这种神秘主义,就得看一看孟子对于浩然之气的讨论,在其中,孟子描述了自己精神修养的发展过程。
《孟子·公孙丑上》告诉我们。有一位弟子问孟子有什么特长,孟子回答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位弟子又问什么是浩然之气,孟子回答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浩然之气是孟子独创的名词。到后来,孟子的影响日益增大,这个名词也就不罕见了,但是在先秦仅此一见。至于它到底意指什么,连孟子也承认难言也。可是这段讨论,先讲了两个武士和他们养气的方法。从这一点我推测出,孟子的气也就是勇气的气、士气的气。它和武士的勇气、士气性质相同。当然也有所不同,就是它更被形容为浩然,浩然是盛大流行的样子。武士所养的气是关系到人和人的东西,所以只是一种道德的价值。但是浩然之气则是关系到人和宇宙的东西,因而是一种超道德的价值。它是与宇宙同一的人的气,所以孟子说它塞于天地之间。
养浩然之气的方法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可以叫做知道,道就是提高精神境界的道。另一方面,孟子叫做集义,就是经常做一个天民在宇宙中应当做的事。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就是孟子说的配义与道。
一个人能够知道而且长期集义,浩然之气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丝毫的勉强也会坏事。就像孟子说的:无若宋人然。宋人有悯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茫茫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孟子·公孙丑上》)
一个人种庄稼,一方面当然要培育它,但是另一方面千万不可助长。养浩然之气正像种庄稼,当然要做些事,那就是行仁义。虽然孟子在这里只说到义,没有说到仁,实际上并无不同,因为仁是内部内容,其外部表现就是义。一个人若是经常行义,浩然之气就会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内心出现。
虽然这种浩然之气听起来挺神秘,可是照孟子所说,它仍然是每个人都能够养成的。这是因为浩然之气不是别的,就是充分发展了的人性,而每个人的人性基本上是相同的。人性相同,正如每个人的身体形状相同。孟子举了个例子,他说,鞋匠做鞋子,虽然不了解顾客的脚实际有多大,但是他做的总是鞋子,而不是草篮子。(《孟子·告子上》)这是因为人的脚都是大同小异的。人性的情况也一样,圣人的本性与其他人的也相同。所以每个人都能够成为圣人,只要他充分发展他的本性就行了。正如孟子断言的: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这是孟子的教育学说,历来的儒家都坚持这个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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