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人们大多都是下象棋,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心头隐隐有几分遗憾。
直到某一日,在来来往往的观棋人群里,他蓦地撞进一双熟悉却苍老的眼睛。
熙攘人潮中,多年前的师兄弟面对面相逢,几乎同时认出了年近半百的彼此。
惊诧之余,是满怀感慨的笑声。
那天他才知道,曾被老师寄予厚望的师兄,在他放弃后的第二年,也不再学围棋。
当作宝贝般的独生子如此聪颖出众,贪玩几年也就罢了,家里人怎么都不肯再放任他在无用的围棋上浪费一生。
翌日,一堆照旧摆着象棋的公园石桌里,他们放下了第一张围棋棋盘。
辗转了半辈子,还是觉得围棋最有趣。
时间一点一滴地逝去,老袁和老张从中年人渐渐变成了真正的老头,下棋之外,偶尔聊起彼此的生活。
日子越来越趋近于缓慢和平淡,能用来下棋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对愈发衰老脆弱的老人而言,盼无可盼,死亡好像就在前头了。
死亡就在前头了。
泣不成声的孩童面前,满头银发的老人不知所措,连忙起身去拿纸巾。
他不知道郁航为什么哭,不敢再贸然安慰,生怕让人哭得更厉害。
所以张云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一如同样下着雪的往昔。
哭得一塌糊涂的袁玉行用掉了不知多少张纸巾,终于能克制住一点情绪,勉强哽咽着开口说话。
他不好再嘴硬说自己没哭,只能磕磕巴巴地强行解释:我、我哭是因为……
老人耐心地等待答案,见他停顿太久,还主动询问: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张云江怔了怔,意外道:作业?
是、是啊,作业。
红肿着双眼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口袋,同时神情忐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人。
这个作业特别奇怪,有点不吉利,其他大人都不太愿意帮我做。他说,张爷爷,你能不能帮我?
时间即将与现实接轨,他们一行人都要回到来时的世界。
那个张云江未留一言猝然离世后,因为子女们对财产分配的争议,遗体至今未能火化的世界。
袁玉行不想老友再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他记得他想去大海。
他也问过郁白,知道等时间一到,他们应该会重新回到那部正在下行的金色电梯里,好像只是原地做了一场梦,压根不曾离开电梯。
意识穿越而来的他们无法带走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人或物。
可有一样东西,是随着他们的意识一起,来到了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郁白把那样东西交给了他。
或许它也可以载着某些本不该存在的讯息,渡过时空的长河,回到现实。
小男孩问得忐忑,老人却答应得很爽快。
好啊,什么作业?
张云江刚一应下,就看见小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整齐叠成豆腐块似的纸,搬走棋盘后,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摊开,迅速放在桌面上,移到他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a4纸。
别把纸翻过来啊!他下意识提醒了一句,然后讲起作业要求,是要让家里的大人写一份……
那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作业。
奇怪得让帮忙的人若有所思。
端坐在蒲团上的张云江握着笔,并未拒绝。
他低头看着棋桌上的这张白纸,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去写这份作业。
半晌沉思后,他终于落笔开始书写,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小男孩总算松了口气。
郁航移开了目光,走到棋室门口,似乎在跟谁打招呼。
张云江猜测,应该是小郁医生他们。
就像那天他们在外面偷听小谢老师上围棋课一样,棋室里的人早就察觉屋外有人徘徊,只是当做不知道。
今日亦然。
张云江前两天已经听郁白说过,他们今天一早要告别离开,为此深感不舍,昨晚特意让厨房做了格外丰盛的临别晚餐。
但那时他以为,是离开这里,回自己家而已。
可现在……
在走到门口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桌前的张云江停了笔,深吸一口气,悄悄将手边折痕清晰的白纸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