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分明只有他与年幼孩童相对而坐的瞬间,他竟无端地想起了那个留下一张纸条就不见了踪影的老朋友。
明明知道他人不在这里,不知跑哪去了,却觉得就像是在这儿一样。
恰如在充满饭菜香气的餐厅里,初次见到郁航的那天,他亦有同感。
很久之前,不知是哪一日,一如往常在公园下棋消闲的两个老人,听旁边下象棋的老人们谈起谁又因跌了一跤离世,张云江同大家一道唏嘘过了,就随口同老友提起,要是有一天,他也像跌了一跤那样突然去世,想把骨灰洒进海里。
因为海洋无边无际,水流自由奔腾,仿佛可以抵达一切人力所不能及的疆域。
那时坐在对面的袁玉行听罢,眉头蹙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说了几乎相同的话。
什么洒骨灰,多不吉利。
在片刻恍惚后,张云江收回心神,试着安慰眼前分明在哭泣的孩子。
别哭啦,小航。他温声说,你赢了棋,该高兴才是。
尽管我有心让你尝试,但也没有想到,你能这么快破局……几乎跟那天的小谢老师一样快,可你比他还要年轻得多。
你真的很有天赋,何西也是,更重要的是,你们都热切地爱着围棋,她才刚接触,但学得分外认真,想来以后会愈发热爱,而你已是个小小的棋痴。
张云江说着,似乎想起了更久以前的那两个少年,目光里也洇开一点湿意。
围棋之道很长,足以横贯一生,若能坚持着走下去,你们俩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棋手,会比我更有未来,会走到很高很远的地方。
他说得那样诚恳,想用发自内心的赞扬,让无端落泪的古怪孩子开心起来。
可在老人温和真挚的话语中,分明该高兴的小男孩,忽然间,彻彻底底的泣不成声。
打哈欠的拙劣谎言再也掩饰不住的泪水,无论湿漉漉的衣袖怎么使劲去擦,都擦不干净。
泪水越擦越多,比之前预想过的流泪还要狼狈不堪。
这一刻温暖明净的棋室里,端坐在蒲团上的袁玉行真的哭得像个小孩。
别哭啦,小航。
别哭啦,小师弟。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听年少气盛的张云江说过这番话,那时同样年幼的他,只见到头顶灿烂的烈阳,看不到高悬的未来,全然不知人生原来这么漫长,又那么难。
所以,竟会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五十多年前,家中贫寒的少年凭着一腔热忱,不顾家人阻拦,背着一个包袱赤脚跑进了城,去拜师学艺。
他敲开无数扇门,辗转找到了那位很有名的围棋老师,大声请求对方收下自己的时候,摆满古董字画的宽敞大屋里,正同老师对弈的少年俊秀疏朗,惊讶地朝他看来。
他被善良温厚、主动许诺可以提供食宿的老师收下时,那位年长他三岁的师兄也在一旁,朝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悟性有限,把耐心教导的老师气得大骂竖子愚钝之后,蹲在墙边偷偷哭鼻子的时候,师兄也在。
天赋更高,总是赢过他的师兄陪坐在身边,等他过了哭到抽噎的伤心劲,才认真地说:你年纪那么小,围棋的道还很长,输赢和坎坷都是一时,若能坚持下去,你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棋手,比我更有未来。
在那个罕见的大雪天,满脸是泪的少年讷讷地问:师兄,你明明比我聪明,家里条件又那么好……怎么会是我更有未来?
自小衣食无忧,出身不凡的少年便静静地笑起来,没有说自己,只是夸他:因为你比我更刻苦,也比我勇敢,我不及你。
别哭啦,小师弟。
他被师兄温声安慰着,朦胧的眼泪渐渐止息,看清周围仍下着雪,白茫茫一片。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猛地抓起一把雪,跑进棋室,大着胆子塞进老师的后衣领。
原本正暗暗忧心的老师吓了一跳,恼得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揍他,却边追边笑,追上来想阻拦的师兄也在笑。
那天墙角边的眼泪,都变作雪地上的笑声。
此刻的屋外依然下着雪,比那时更年幼,也更年老的孩童,却哭得比那时更厉害。
围棋之道很长,足以横贯一生。
可这一生还没过多久,个性急躁的师弟就先放弃了。
他越学越知自己是真的愚钝,没有半点前途可盼,又有年少青葱的自尊心作祟,终于狠下心放弃了这场绵延三年的美梦。
因为他意外得知,很多他以为是菩萨心肠的老师慷慨提供的照顾,其实都来自家境富裕的师兄。
本就天资平庸的少年,不愿再日日面对原本就比自己天赋高,还悄悄接济他的师兄。
一如来时那日,他背着一个包袱跑出了城,跑回了忙忙碌碌,黯然失色的庸常人生。
十七岁的少年回家成了踏实安分的劳动力,不再做关于围棋的梦,却执拗地拽着父母,去改掉了自己俗气透顶的名字。
往后的漫漫余生,他一直用着师兄给他起的名字。
露洗玉宇清无烟,月轮徐行万里天。
——师兄,这首诗是讲什么的?咳……我念书少,没有听过这首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要紧,你听过就明白了。诗里说,你会见到一个很美好,很宽阔的世界。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一直往前走。
他努力忘掉了自己的心,用着这个依稀有梦残留的动听名字,这个跟暴躁粗鲁的自己毫不相配的文雅名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一生走到一半的时候,再次来到城市扎根生活的他,偶尔会在闲暇时去市中心的太阳公园里,看人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