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卫生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格子窗里流进浅浅的白光,那是月光反射在厚厚的积雪上,又透过窗棂送进来。
砰砰作响的门板后一道瘦削嶙峋的身影坐在地上,他的后背紧紧抵着门,茫然的眼睛望着窗口,里面满是冰冷的空白,像是所有的雪色都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小川,你出来,你出来我带你去找你妈妈纪宁生累得不行,拍门的动作也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你想要什么出来说,别把自己关在里面。
里面的人终于说话了,嗓音是低沉喑哑的成熟男人,出口的内容却透着孩子气般的违和:我不相信你!你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我要我爸爸妈妈!
纪宁生腿一软,他疲惫地蹲在地上,窄痩的肩膀颤若颠筛,哽咽道:不管你要找谁,你总要先出来,卫生间里面冷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徐进带着医生和护士匆匆进来,护士拿着一串钥匙,她分辨着钥匙上的编号,然后取出其中一把插进锁孔,门扭开了,但是门板被里面的人死死抵住,门外四五个人齐推竟然都推不开。
徐进于是扬声喊外面的保镖又进来两个,一群人终于把门推挤开。
纪寒川呜哇哇地哭起来,两只手抹着眼睛,一声一声地喊妈妈。
纪寒川一哭纪宁生也跟着哭,纪寒川被外面进来的人逼到了水槽边,流理台上有许多杂物,香皂杯子洗手液甚至牙膏牙刷,他一股脑地拿起来全都往纪宁生身上砸。
逼仄的卫生间里一片兵荒马乱,纪家两兄弟的哭喊声,徐进的大喝声,医生护士的劝阻声全都乱糟糟得搅成一团,徐进只得把纪宁生先拉出门外去,医生和护士这才能接近到纪寒川。
纪寒川醒来后谁都不认识,他对见到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戒备,尤其是纪宁生,他第一眼看到纪宁生就掀翻了医疗车,大喊大叫着赶纪宁生出去,谁都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徐进隔着病房门上方的透明窗口往里望去,医生终于把纪寒川带了出来。
纪寒川光着脚,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因为痩,他的脸颊骨骼和整副躯体都像是被刀削过,不见半点血肉,只剩骨架嶙峋。
然而与一身冰锋冷硬的骨架形成突兀反差的,是他因为痩脱形而显得大得异常的眼睛,他的头发都剃掉了,从头颅到脸部的皮肤苍白若纸,这就衬得他的眉毛和眼珠格外漆黑,直勾勾的眼神透着神经质般的诡异。
医生站在床边说话,他像是完全没听到,护士端起桌上的一碗粥想喂他,他直接打翻了碗。
护士无奈地对医生摊了摊手。
徐进闭上了眼睛。
然而即使如此,接下来的情景也如卡了带的电影镜头一般在他脑子里不断回放。
医生会让两个保镖把纪寒川按在病床上,床两边的四根束缚带会牢牢捆住他的手脚,然后护士会强硬得把米粥给他灌下去。
这是精神病院对待重度病人的做法,但是没有办法,人既然醒了,就必须要吃饭,这是能让纪寒川进食的唯一办法。
徐进转过身,烦躁地耙了耙头发。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网站被关过,app被封过,几十亿的天价罚单一张接一张,与投资大佬对簿公堂控辩交锋,面对公权和恶势力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没有一个时刻让徐进如眼下这般悲哀无力。
他恨我纪宁生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湿漉漉的眼泪爬了满脸,他仰着头,清浅的瞳仁被灯光刺得不断收缩,失神落魄得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死去了一样,他不停呢喃,他恨我
徐进看里面那个觉得惨,看外面这个觉得更惨,忍不住劝道:寒川现在神智还不清醒,医生说他失忆,认知混乱,还有被迫害妄想,这都是车祸后遗症,他现在不信任任何人,不是针对你
你不懂纪宁生捂住脸,他弯着腰,身体弓得如同一只蜷缩的虾,他一直在发抖,说话的时候口齿里嘶嘶作喘,像是胸腔里被填充了一只风箱,你们都不知道,他有多恨我
其他人在纪寒川面前只是被无视,只有在强迫他的时候纪寒川才会极力反抗。
但是对纪宁生,他根本就是仇视,每一次他刚睡醒时还是平静的虽然那种平静像大雪一样空茫苍白毫无情绪,但是只要看到纪宁生他就会激动万分,排斥,厌恶,喊叫,逃跑,直到被控制住。
偏偏纪宁生还非要到他面前去,旁人也不能跟这个病人唯一的亲人说你弟看到你就发疯你有点逼数别往他跟前去了。
徐进默默看了纪宁生一会,叹了口气:如果你是说当年缅北的那件事寒川跟珩北是为这个吵过架,但是他们很快就和好了,他们最后分手还是因为伊万卡吧?伊万卡的事又跟你没什么关系。说到底,感情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寒川那时候选择了伊万卡,辜负了珩北
小川从来没负过顾珩北!纪宁生蓦然大喊起来,全世界都以为他负了顾珩北,他从来没有!他为了顾珩北什么都放弃了!他把他的命都搭进去了!你们还要他怎么样?!
你徐进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下,你别激动啊
现在是晚上,走廊里十分安静,连前台那边的护士走动都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纪宁生这么大喊大叫让徐进非常尴尬。
纪宁生却像是察觉不到周遭的环境,他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壁顶,喃喃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徐进在原地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在纪宁生面前站定:纪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我跟老李一直都觉得很多事情说不通。就算寒川选了伊万卡要跟珩北分手,他也没必要剥夺珩北的股份,他连我跟老李都没亏过一分一毫,他怎么会欺负顾珩北?而且我怎么也不觉得他喜欢伊万卡,他那时候,倒像是发了狠,一定要把顾珩北逼回京都
纪哥徐进推了推纪宁生的肩膀,试探着问,那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珩北回国看他爷爷那段时间,寒川去了哪里?他跟顾珩北说他在公司,可是他没有,他纪哥!
徐进赶紧扶住纪宁生,他只是轻微地碰了下纪宁生,纪宁生的身体却遽烈地晃了起来,然后一头就要往地上栽去。
纪哥,你去休息一会吧?我让护士给你挂点葡萄糖。纪寒川出事后纪宁生几乎也废了半个人。
纪宁生摇了摇头,他勉强坐正身体,后脑倚在墙壁上,干燥青白的嘴唇颤了颤。
徐进还以为纪宁生是想说什么,凑近了些,却只能听到纪宁生沙哑的嗓音一遍遍低喃:我不能说,我答应过小川,永远不说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纪宁生的眼角滑落下来,他涣散的视线毫无焦距,虚空里仿佛有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凝聚成浓重的阴云从他的眼底飞速掠过,混合着千万种歇斯底里的音符在耳畔隆隆作响。
黑压压的窗外忽然停满了闪烁着亮光的汽车,两个孩童趴在窗户上刚想叫喊,却被人捂住了嘴。
隔壁别墅里的夫妇被荷枪实弹的人戴着手铐押上车,临登车前的最后一眼投向了数十米外的小屋。
暗夜里黑色的汽车在林间颠簸,遥远的前方传来海水腥咸的气息和海潮拍岸的巨大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