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重复,就像是给自己洗脑一样的重复想:他不是沈章,他不是。
他懦弱的不敢当着沈章的面和盘托出。可是现在上天给了他这个绝世的好机会,让他能面对着这张脸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这个异世来的一缕幽魂,不正就是个绝佳的倾诉对象吗?
陆野迟疑地开了口:你恨过那个让你有了恐高的人吗?
沈秦箫刚想说我不恐高,又把话吞了回去,他想:他把我当做了那个人,那个‘原主人’。
陆野低下头,嗫喏道:你爸爸……是因为十年前那件案子中去世的……对吧。因为竣工决算时资金亏空,你爸爸身为项目负责人引咎辞职,背了行政处分双开。然后……然后从春江悦茗开盘当天,从你家楼顶跳下去。你妈妈有脑血栓病史……当时因刺.激过度脑血管破裂。这就是你ptsd的缘由,对吗?
他努力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呼出了一口,面容上的犹豫褪去,然后下定了决心,说:那是……那是被冤枉的。我爸是当时的区长,住建局局长挪用了这笔钱打点了我们家,然后把空子推到了承建的公司,也就是你们家头上。我爸后来升了市长,那局长升了区一把手。如今东窗事发,一大堆人被双规,我们家被上面的人推出来做了替罪羊,一场车祸……我姓陆,我是那个陆国强的儿子。
公交车上人稀稀拉拉地分布着,后排座位上只有他二人。因此,前市长车祸的真相被埋在了14路公交车轰隆隆排放的尾气中,只被这本不属于兴市的平头百姓沈秦箫所听闻。
陆野不敢看这张脸,眼中却已经含满了泪: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因果报应,如今我被扫地出门,陆家分崩离析逃亡海外。我不敢求得你的原谅,只求能让我做一些……一些补偿,好偿还我们家的罪孽。
从小被领养回来,那个和蔼可亲的爸爸总是教他要正直纯良,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哪曾想隔了薄薄一层肚皮,人便是里面一套,外面反着一套呢?
沈秦箫不知道怎样回应,他既不能设身处地地为这位原主人作出任何反应,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便诸多置讳,同时在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难过。
冤有头债有主。
明明都是家族的孽,却要一个无辜的人来偿还。天地不仁,这世间因果真的好没道理。
陆野对着这张沈章的脸说完了留存在心底这么久的亏欠,然而却并不觉得解脱。这个人要真是沈章,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冲他发泄,或者用最难以想象的言语和动作攻击他。
可是他没有。他再一次怅惘地想:他不是沈章。
二人各怀心事,彼此相顾无言各自无话。直到公交车又一次靠站,广播放送后路人三三两两的进入了车子。
沈秦箫许是为了打断刚刚这一阵尴尬的气氛,于是伸出了手放在陆野垂下去的肩上,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兄长就是这样安慰他的。每次这样拍完,他都觉得很开心。
他想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而这头的陆野许是回过了神,于是把自己由于奔袭而汹涌的感情恰到好处的保留在日常水平,微微冲着沈秦箫一笑,然后坐了起来。
沈秦箫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陆公子,你脖子上那个吊坠……
陆野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道:哦,这个啊?是我成年的时候家里人给的,说是在哪个拍卖会上得来的。
那是一个莲花形的玉坠,晶莹剔透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中央。中间本应该生长花蕊的地方空出了一个凹槽,于是心思巧妙的能工巧匠在此处做了一个环,这样将红绳系在此处,成了一件精巧的挂饰。
沈秦箫收回了目光:挺精致的。我娶亲之际,也有这么一个东西,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跟这个挺像的。
陆野:那你心挺大,这也能丢。
沈秦箫:……
陆野:要不就是你不喜欢。这个正常,我们家以前也经常送一些莫名其妙老年人品味的东西。送又不敢送,拿着又跌份儿。最后这些东西自己识趣儿,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让我眼不见心不烦了。
沈秦箫瞥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向另一侧飞速后退的窗外景色: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留给我的,丢了以后我一直很难过。
56路公交车按部就班的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然后准备再接一波客,大腹便便地驶入接下来的桥梁路段。
果然,因为要通过的路段实在太长,停靠在这一站后人群明显以几何增量以沙丁鱼罐头之势塞入了本来很宽敞的车厢。好在陆野过了这桥,就能带着这两个拖油瓶在下一站滨江别墅区下车了,倒也不用在忍受多久拥挤的周边环境。
等到人上的差不多了,一声咔擦催促着车门关上了。司机油门一踩,带着一大车子惯性向前的人往桥上驶去。
陆野正准备打起精神,迎接接下来的硬仗——如何劝客户放弃在5000块的预算下要求做一个喷泉景观——就听见前方,传来了一阵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