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成,您来。
何初点了火,让开了位置。
老仆坐了下来。
何初揭开锅盖,
问道:
您老和那位东家,口味怎么样?
老仆开口道:
重油重味儿。
何初闻言笑了,
道:
成,这我拿手,我还以为您老和那位东家喜欢清淡口的呢,京里不少人贵人都喜欢那一口。
老仆摇摇头,道:
不吃荤腥不吃盐,身子骨会没力气的。
可不是,跟您说,我家虽说是杀猪的,按理说,打小就没缺过肉吃,但我还真一直吃不腻,嘿嘿。
能吃是福啊。老仆感慨道。
火正在烧,
老仆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挂着的篓子,篓子里都是纸张。
你在练字?
何初刚将鸡子抄下去,道:
嗯,刚在认字。
认字好啊,认了字,有了学问,可以去当官哩。
那不成,那不成,我可不会去想着当官,咱认字,就想着自家妹子不是嫁进人家门里了么,做他人妇了,高宅门第规矩多,妹子想出来一趟也不容易。
我要认了字,爹想妹子了,就能帮爹写信了。
你倒是孝顺。
孝顺不孝顺谈不上,您老抬举我了,哦,对了,猪油吃不?
吃,香得很。
那是,那我多搁点儿,待会儿再烧个油渣汤,搁点儿菜叶子进去,也是美得很。
流口水了都。
您老别急,咱老何家别的不说,但招待亲朋,饭菜绝对管够!
敞亮。
……
老哥,你那里婚事是怎么办的?
在南安办了一场,估摸着,在京里,听我女婿说,还要办一场。
那不错,该置办的置办了么,新衣裳什么的。
老何头闻言,摆摆手,道:
女婿说让老汉我去,老汉不打算去了,我儿也不会去。
为何?
婚事,在老家,算是办过哩,在这儿,就没必要再露脸了。
这是,怕看人脸色?
也不是。
闺女不准老哥你去?
咋可能,就是老汉我懒得去凑那个热闹,各家各门,就有各家各门的活法。
老汉我打算过阵子就去京里其他猪肉铺子上瞅瞅,摸摸门,再带着我儿去京外各个农庄上看看。
若是门道好,说不得过阵子就重操旧业了,哎呀,杀了这大半辈子的猪,你说这一连好多天的没拿那把杀猪刀,还真觉得心里空落得慌。
就像是将军卸甲了一样,不习惯。
哟哟哟,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这么说。我就一杀猪的,哪能比得上大将军啊。
世上人人,各司其职,咱大燕,才能越来越好,也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老弟啊,您这话说得可是在理,以前小时候吧,听那时的老人说,那时候蛮族打进来了,烧杀抢掠,陛下御驾亲征,咱老少爷们儿,不分以前干啥的,都是操起家伙事跟着陛下的大军一起去干蛮子。
那年岁,可比现在惨多喽,就是咱大燕皇帝都会战死。
现在好了,蛮子不敢进来了,晋人也被打趴下了,楚国乾国,咱也不怵。
只要现在不打仗了,咱老百姓,日子也就能踏实下来好好过下去了。
日子,过得不好么?中年男子问道。
老弟啊,别的老汉我不知道,但这两年,我这猪肉,卖得确实没以往好了,老百姓日子要是过得好,老汉我那铺子的肉,得卖更多才是。
你说老百姓都弄得买不起猪肉开荤了,这算是什么好日子?
中年男子点点头,道:是。
不过,
很快,
中年男子又道:
老哥啊,但有些事儿,不能光看眼前啊,您也是知道的,百年前,咱燕国和蛮子干仗时,那叫一个艰难。
现在呢,晋人被咱们打趴下了不假,乾国和楚人也被咱们燕人给揍了。
现在,是没是。
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五十年后,两代人后呢?
等咱们的那位皇帝驾崩了呢,我………
老何头吓得马上蹦起来,捂着中年男子的嘴,小声吼道:
哎呀,老弟啊,你在说什么呢这是,说什么呢这是,这是京城,你不要命啦!
中年男子示意自己知道了。
老何头才松开手,坐了回去。
紧接着,
中年男子又道:
乾国,地大物博,人也多,比咱们燕人,多多了,楚国,也是个大国,就是那荒漠上的蛮子,别看他们现在老实,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万一哪天,镇北侯没了,靖南侯爷也没了,当今陛………都没了,咱们这一代人,也都没了。
到那时候,还能继续镇得住蛮子、乾人和楚人么?
说句不好听的,就连那晋人,都得起来作乱了!
趁着咱们这一代人,还能打得动,也能打得过,就得抓住机会,给他们都收拾掉,以后,儿孙们就能享福了。
老弟啊,你说得真的很有道理。
是这么个理儿?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就跟以前我那俩街坊,一家姓孙,一家姓周,姓孙的当初欺负人家姓周的孤儿寡母,然后等到十多年后,姓周的长大了,姓孙的老了,可不是被拾掇了么。
眼下乾人楚人和蛮子还有晋人,都被咱们欺负,他们恨哩,可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对,不能给。中年男子掷地有声。
爹,东家,饭做好了。
……
两张木方凳,摆在院子里,四个人坐上小板凳,开始吃饭。
老仆不喝酒,
老何头就给自己和中年男子倒了,
俩人一起碰了个杯。
来,老弟,走一个!
好,走一个。
一顿饭,
吃得很尽兴。
中年男子起身告别,有些喝高了的老何头喊着经常来送人家出了门。
出了门,
过了街边拐角。
老仆缓缓地撕开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小声道:
陛下,六殿下早就到了,许是察觉到附近有奴才布置的密谍司人手,所以就坐在那辆马车里没过来。
燕皇目光微凝。
这时,
那辆马车帘子被掀开,
姬成玦跳下马车,走到燕皇面前,跪伏下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
燕皇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开口道:
你就不会装什么都不知道,进来陪父皇一起吃一顿饭?
装作没发现外围的密谍司高手,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装作只是担心自己丈人急匆匆地赶来,再急匆匆地进了那座宅子,
在看见自己坐在那里吃饭喝酒时,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
然后假装不认识,坐下来,吃一顿饭。
多有趣,
也多温馨,
你能做,
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为何却故意不去做,
朕今日是微服出宫,本就没什么身份芥蒂。
你明明知道朕的心思,
作为一国之君,今日难得的想亲民,想做一会儿普通人,想感受一下正常家庭的味道,
你却故意,
不满足朕!
父子俩的交流,永远都是这般言简意赅,似乎根本就用不着多说什么话。
燕皇问得简单,
而六皇子回的,
则更简单,
只听得六皇子慢慢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皇,
答道:
累。
孽障。
燕皇抬起脚,
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儿子直接踹了过去,
姬成玦被踹翻,
随即又很快爬起重新跪下,
脸上,有一道清晰的靴印,同时嘴角也破了。
姬成玦从袖口里取出两份折子,
递送到自己头顶,
儿臣呈送关于我大燕新钱铸造和官府试行票号章程,请父皇过目。
沉默,
沉默,
沉默;
良久,
你真以为,朕就真的舍不得废了你,所以你就有底气,在朕面前,可以肆无忌惮?
儿臣不敢,儿臣惶恐。
沉默,
沉默,
沉默;
又是良久,
明日着礼部,昭告我大燕六皇子大婚之事。
姬成玦跪伏下去,
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儿臣,谢父皇隆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