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还能下去?撞上枪口,撞上这个疯子?
金九霖擦把汗,喘起粗气拾级而上。楼顶有莲花台,供着先祖排位,装饰无数鲜花,台子下花瓶堆了叁四箱,年少时和夫人来佳直寺游玩,他贪玩佩了长刀,谁知严厉的乳母陪同岳母也来登塔,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夫人摘下长刀,一把塞进花瓶箱子下的凹槽。
没过几个月,岳母去世,又过不久,他与夫人也彻底翻了脸,再也没人来过佳直寺,倘若运气好,刀约莫还在那里。
金九霖越走越快,汗流浃背,陈嘉扬隔着一层楼叫他:站住。
差几步就到塔顶。金九霖停脚,转回身让陈嘉扬观看自己空空的双手。陈嘉扬的目光在他手上一划,他抬腿便上台阶,叁两步爬上九层塔面,一脚绊倒,嗵的一声,仿佛塔都在颤动。
陈嘉扬阔步追上去,金九霖也不顾牙都磕掉两颗,爬起来就往莲台下摸。谁料夜里的塔上还有第叁口人,蓦地被惊醒,当头甩他一巴掌,小姐的儿子女儿养不好,如今小姐的牌位都要动?!干什么你?!
竟是白头发的乳母,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替夫人烧香。金九霖顾不得,当胸一脚将人踢开,拖出花瓶箱,摸向桌下地面,而乳母被踢到楼梯边,撞得陈嘉扬一踉跄,却不知是哪来的力道,佝偻背的老太太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抓过扫帚,踩着小脚冲向金九霖。
塔外栏杆是木质,早已风化侵蚀,被两具人体结结实实拦腰撞上,陈嘉扬听见一声喑哑的朽木撕裂声,有人惨叫着闪出塔外,随即他脚下骤然出现大片朗月清空。
第一反应是俯下身趴下地,蓦地伸出胳膊,手指摸到了老太太的肩膀手臂粗布衣,末了终于千钧一发地抓住她手腕,同时另一具沉重的人体坠地,楼下传来一声闷响。
金九霖砸坏了叁块青砖,迸裂的脑浆子和四散的肢体吓坏了几个小沙弥,都躲在老太太屁股后头不敢看。老太太搬张椅子,在尸首面前先后接受青帮和警察的盘问,细细讲述事件经过。
青帮看惯的事,有的小警察还没见过,问道:怎么偏要这么着聊?
她冷笑道:你们不是要收尸回北平?我多看看,心里喜欢。
几车警察、十多车青帮、外加一台骚包的樱桃红色名牌轿车,一夜之间聚在了佳直寺,寺里人来人往,寺外人头攒动,本县人倾巢而出,来看这几十年难见的一场大热闹。
警察们庆幸这大麻烦事终于在北平城外有了了局,青帮人则为大宗款项愁云惨雾,郑寄岚从名牌轿车上下来,关上车门,挤过人群,找到坐在石狮子边垂着长腿抽烟的熟人,本想说些什么,待到面对面,又觉得无话可说,只拍了拍肩,回去?
陈嘉扬拿烟指指老太太,给她做个证就回。
不然老太太总洗不掉蓄意杀人嫌疑,然而蓄意杀人的是他,他本打算给金九霖胳膊腿上来四枪,虽未如愿,但似乎也差不多。
眼下他的仇了了,然而他像个做完了大本财务表又被全公司赞赏的文学青年,没有太多酣畅,甚至怅然若失,感到余生尘埃落定,诸般空茫,地球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