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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氏原地看了庭中锦帽貂裘、巍巍伫立的男子一瞬,阔步趋前,扑嗵一声跪于他眼下,压低的声音惟有他二人可闻:阁下,望你念在昔日相国府收容的恩情,念在你为媱媱授业解惑时媱媱给予你的尊敬,念在,你对媱媱的心,日后......救她于水火......
曲伯尧狭长的双目微阖,袖中的食指一下一下轻扣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面上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
公孙氏双手并举加额,郑重叩首,起后再拜,头顶钗冠的垂珠挨着了雪地,竟再也没有离开。
闻见细碎的呻|吟,曲伯尧低下眼帘,高贵的郡主手握金簪,抵在胸腔,头伏在地。她这一生锦衣玉食,怕是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那一刻,她将这一世的高贵都化为卑微。
雪地里的梅花开得嫣然,曲伯尧无声喟叹,他清晰地记得,相国府庭院一角的金井辘轳旁植有一株老梅,每年冬时,人立树下,异香盈袖。放眼寻觅,老树犹在,却不见苞缀花垂,金井阶上,雪覆寸余,落红满砌。
一抹素衣蓦然入了眼角余光,离别时她还是金钗之年,时隔三载,昔日聪颖伶俐的二娘子已经及笄,成了娉娉婷婷的妙龄待嫁女,盛都多少提亲的贵族子弟如过江鲫踏破了相国府的门槛,郑相国为她选了先帝最宠爱的五子魏王作夫婿,据说,那雅人深致的魏王,也是她自己择的良人......
郑媱凭立曲栏,蓬乱的青丝几欲遮住她的眉眼,她双目凝视着伏地的母亲,哀已至骨髓。曲伯尧怔忡了下,回神时已见她到了眼下,她抱起伏地的母亲兴安郡主,又把兴安郡王揽在怀中,为她阖目后,全神贯注地凝视她安详长眠的神态半晌,侧了桃腮小心翼翼地与之贴面,好似怕将怀里的人给弄醒。
右相大人李丛鹤走到曲伯尧眼下,低眉哈腰道:相国府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收押了,除了......李丛鹤眼珠迅速转了半个弯儿,瞥着雪地上的郑媱和死去的兴安郡主,细声说:除了,郑氏二娘子和小娘子......呃......右相大人看,是不是时候请郑家二娘子入宫了?
话音一落,那净瓷般的人儿霍然抬首凝目瞪视他,好端端一双清波潋滟的眼睛霎时竟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憎恶。李丛鹤讷住,干咳两声,匆忙移开视线,仿佛多看她一眼就要被她吸干了血,剥皮食肉去。
她又笑了,笑声诡异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们风鼓银铃那般悦心,却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讥诮,像那粗砺的鸦鸣,一声一声聒破人心,听得李丛鹤惴惴难安,赶紧找了个理由撤了。
白雪皑皑,天地一时静谧。
她飘着眼白斜睨着跟前峨冠博带的男子,咬得一口皓齿切切作响,朱唇隙里逸出袅袅乳白色的烟雾:曲伯尧,当初你离开相国府时我千般挽留,你可还记得你当初说了什么?你说,离相府是为践青云之志。真想不到,短短三年,你摇身一变,竟成了那逆贼秦王的一条狗!原来,对那狼子野心的逆贼摇尾舔舐,就是践你的青云之志!
即便是劈头盖脸的责骂,闻之也犹泉击石上,碧流润玉,那双杏眼早成两丸明净的秋池,池面静谧不淌,深流却琅琅冲击着暗处的水坻,她有着这个年纪的妙龄女郎们少有的镇定自若,也难怪有人会想打她的主意了。曲伯尧冷峻的面迹浮光掠影般闪过淡淡笑意,她说他是狗,他不以为然,他哪里是狗呢,分明是狼,那李丛鹤才是条狗,会摇尾巴的狗。半个时辰前,他与李丛鹤还在御书房。
李丛鹤谄媚地凑到昔日的秦王、今日的新帝跟前讲:陛下,逆贼郑崇枢除了有可充国库的万贯家财,还有几颗稀世的‘掌上明珠’。那郑崇枢可谓老谋深算,囤着明珠待价而沽,最终,一颗给了有望登基的太子,一颗许给了先帝最宠爱的五子魏王。如今,那郑崇枢在九泉之下,怕是悔不当初,真可惜啊,一颗明珠陨了,剩下的,亟待识货的新主儿——
新帝眉峰一挑,已然动容。
巧言令色的李丛鹤便继续从旁推波助澜:太子妃郑姝的美艳人尽皆知,其妹郑媱亦是艳名远播......他眉飞色舞,目中精光或明或灭:陛下,如今,那郑崇枢的二女儿——郑媱,正值韶龄......
郑媱是先帝钦定的魏王妃,过了文定,若充了后宫,恐怕不妥。
曲卿向来倒是直言不讳。新帝倒不否认,一双鹞鹰般的眼睛深遂如渊,有何不妥?
他面不改色,义正辞严:恐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议论:兄夺弟媳。使陛下圣名有污。郑媱——是先皇钦点的——魏王妃。
李丛鹤频频看他,又频频微扬眉梢去观沉默中的新帝,额角陆续渗出细碎的汗珠。新帝嘴角微勾,淡淡嘲意若隐若现,靥边咬肌一抽一搐:魏王?哪里还有魏王?嗯?
李丛鹤圆睁的双目里放出大喜的精光,忙以最低的姿态跪伏于地、两手高举握至额前,大幅揖道:陛—下—英—明—
新帝搓着手中的夜明珠,意兴盎然的嗓音再次升起:既是明珠,莫让明珠蒙暗尘。曲卿,你出自相国府,相国府的事,朕全权交予你,李卿从旁襄助,可别叫朕失望。
好一句出自相国府,分明在试探忠诚。
曲伯尧从思绪中抽身,并不愿将郑媱的话放在心上,只恭敬地上前一步冲郑媱揖道:二娘子,陛下特意命本相前来,接二娘子宫中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