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刺非常深,在虎口上留下了一道三四厘米长的血痕。方谨处理伤口时紧急把精神科医师召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个姓赵的医生告诉他:顾父在柯家疗养院的时候,经常被保镖推去花房散步,但因为保镖懒怠的关系,总是把他绑上束缚带就丢在那里,自己跑出去聊天抽烟。久而久之顾父对花房这种地方就产生了应激反应,在熟悉的场景下诱发了心理障碍,因此才会突然爆发。
方谨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顾父时,他确实被一个人丢在花房角落里,周围连个看护都没有,不由微微黯然。
这个时候他的体质已经很不好了,手上伤口断断续续的感染,发炎,始终结不了痂。管家已经在顾家大宅里工作了三十多年,和顾父年轻时颇有主仆情分,对旧主就有些感情偏向,因此很担心方谨迁怒于神智无知的顾父;然而方谨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让人拆除了花房,然后再次去探望顾父。他仍然推着顾父去花园里散步,念书,喝下午茶;只是他受伤的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那天下午顾父坐在小圆桌前,一边颤颤巍巍捏着银茶匙,一边不住地瞥他,满茶匙红糖都洒出了大半。方谨于是起身把他衣摆上的糖拍掉,突然只听顾父含混不清问:你……的手……
方谨说:我不小心切到了。
顾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方谨动作一顿。
刹那间他意识到如果说自己姓方,保不准又会对顾父产生刺激,于是便略略做了保留,说:我叫阿谨。
顾父点点头道:顾谨。
方谨不敢纠正,只笑了笑。谁知顾父喝完半杯奶茶后,突然又意犹未尽地开口道:我们不能出来太晚,你妈妈会担心的。你妈妈本来想要个女儿,不过她看到你,肯定也会很开心。你要好好听她的话,要好好吃饭,不要闹她……
这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方谨皱起眉,片刻后突然意识到,顾父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顾父有一部分思维停留在了二十多年前进产房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有个孩子,今年应该像方谨这么大,所以他直接把这个儿子的角色套在方谨身上了!
你要认真念书,考好学校,咱们家的孩子都是要考好学校的。要是手坏了,怎么写作业呢?你妈妈会生气的……
方谨欲言又止,半晌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顾父的絮叨:顾……季叔叔,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儿子叫顾远——
顾父直勾勾盯着他,突然重重一拍桌子,问:你怎么不去上学?!
方谨顿时愣了,只听顾父又激动道: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上学?!
保镖一直远远盯着这边的情况,见状立刻飞奔而来,二话不说立刻夺下小圆桌上的刀叉餐具,紧接着一个人把方谨挡在身后,另外两个推着轮椅就向后拉。
这些保镖已经被上次顾父暴起伤人的事情搞怕了,飞快把轮椅推出草坪,远远停在二十多米以外的喷泉边。然而顾父还挺亢奋,一边竭力扒开保镖去看方谨,一边手舞足蹈叫着要去念书!我儿子怎么能逃学?!那声音老远还能清清楚楚的传过来。
阿肯惊魂未定,问:您没事吧?
方谨喘息着摇了摇头。
赵医生来看过后却很高兴,说这是顾父脑海中渐渐产生了逻辑性思维的表现。他既然能想起自己还有个孩子,甚至提到了孩子母亲这个角色,说明神智已经开始恢复了。
麻烦的是顾父对时间的概念非常混淆,他一会觉得自己儿子应该二十多岁了,一会又认为他应该去上学;他絮絮叨叨跟方谨说你妈妈本来想要个女儿,然后突然又暴躁起来,责问方谨为什么大白天却待在家里,是不是又逃了学。
最终方谨被折腾得没办法,只得让人找了一身私立高中校服来,去看顾父的时候就换上,跟他说自己刚刚才放学回家。
顾父这才作罢。他对方谨的印象还是非常好的,从以前被动等探视,到后来天天下午吵着要去找方谨一起散步;他每天吃过午饭就拿着表在那看时间,算方谨还要多久才能过来,有时候稍微来迟一些他还不高兴。
这种依赖产生的放松感,让他精神方面的问题恢复得非常快。转年春天他已经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了,方谨再给他念书的时候,他甚至能重复昨天听过的内容,偶尔还能对他不懂的东西提出疑问。
然而他还是把方谨当做他儿子,屡次纠正却改不过来。有时方谨当面告诉他: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儿子叫顾远,明白吗?他点点头。过一会思维糊涂了,又跟方谨说:你也这么大啦,什么时候打算成家?你妈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方谨啼笑皆非,又束手无策。后来他看顾父精神越来越明白了,就从手机里找出以前偷偷拍的顾远的照片,去拿给顾父看,说:这才是您儿子,知道吗?他叫顾远,等您身体再好些,我就把他找来给您看——
谁知顾父看着屏幕上顾远面无表情的面孔,突然眼睛发直,一动不动。
方谨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见状立刻就发现了不对,正要把手机收回来时就只见顾父白眼一翻,突然爆发出尖叫:——拿走!拿走!不要过来,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狗东西!……
方谨当时都吓呆了,幸亏保镖一拥而上把他拉开,紧接着就只见顾父在人群中拼命挣扎,嘴里发出一声声浑不似人的嘶吼,几秒钟后突然捂着胸口直挺挺倒了下去,正正好砸在阿肯身上。
阿肯一愣,方谨突然反应过来:——硝酸甘油!快叫医生过来,这是心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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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父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突发心梗,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幸方谨之前请了医生在顾家常驻,急救医疗设施样样齐全,十分钟内便把顾父火速推去了临时搭建起来的急救室。
急性心梗,晚期糖尿病人,顾父这次的情况异常凶险,当天晚上就转去了g市最好的私立医院。整整三天后他才在特护病房中醒来,那时方谨已经几十个小时没合眼了,正一步不离的守在病床前,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
这三天内他反复思索,终于明白了顾父一看顾远的照片,就当场突发心梗的原因。
——他以为那是顾名宗。
顾远和年轻时的顾名宗非常像,区别只在于顾远五官更为深刻立体,神态表情、周身气场也截然不同。然而照片上是很难看出这一点的,加之顾名宗在顾父潜意识里留下的阴影极深,乍看到顾远,在剧烈的刺激下精神错乱也是正常。
原本方谨一直有个隐秘的指望,就是等顾父恢复基本神智后,把顾远找来让他们父子相认,然后将顾名宗的遗嘱毁掉重立;然而顾父反应如此剧烈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仅仅看到照片便刺激至此,看到顾远真人会发生什么?
再急性心梗一次,谁敢保证就一定能救回来?!
不过三天时间,方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色憔悴得隐隐泛着青灰。顾父躺在病床上愣愣看着他,那神情似乎像初次认识他一般,许久后浑浊的目光中竟然掠过几分清醒:阿谨……
方谨以为他要喝水或什么,刚侧耳过去,就只听他沙哑道:方……孝和,是……你的……
方谨心中如遭重击,久久说不出话来。
然而顾父却始终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罕见的平静和清醒——那是他疯癫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神情。
方谨张了张口,终于勉强发出声音:……是我父亲。
顾父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静悄悄的,医疗仪器每隔几秒便发出单调的滴答声,门外传来护士经过隐约的脚步。</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