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谢云竭力扬起脖颈,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热泪顺着鼻腔倒流回喉咙,半晌道:我错了。
你……
当年我去漠北的时候,不仅叛出暗门,亦无法倚仗皇后,原本几乎走投无路,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我本想利用你的血统,日后登高一呼,群雄百应,做个手握从龙之功的权臣……
单超含泪笑问:怕是还想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吧?
谢云疲惫地笑了笑:那都太远了。
屋内沉默片刻,谢云小声说:后来皇后传信让我杀你,这想法就变了。有一句话没骗你,这天下当人师父的,大多都护自己徒弟的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他再难支撑身体,闭上眼睛蜷缩起来,微带着湿意的脸颊贴在单超掌心中,喃喃地道:我这么自私会算计的人,只想安享尊荣,最不愿意吃亏……如何就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尾音如同一声遥远的叹息,消逝在充斥了无数时光的虚空中。
单超发着抖的手一遍遍摩挲他的脸,把他昏睡的身体抱起来,紧紧按在自己怀里。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了敲,继而被推开了。单超没有抬头,只听明崇俨的声音从门口响起,竟是罕见的严肃:单将军,陛下遣人赐宴赔礼,菜已送到府门口了!
半晌单超微抬起头,恍惚道:……赐宴?
陛下今日龙体欠安,气头上才口不择言。将军离宫后,陛下越想越觉着不安,特意令人做了一桌筵席赐予将军……
单超不耐烦地打断:陛下心思回转了?
是。宫中宦官欠身站在前厅,细声细气道:陛下还说,将军乃是国之栋梁,曾救先帝于危难之中,对我大唐江山忠心耿耿,想必不会怪罪陛下一时失言的。陛下心中也十分后悔……
难道是事后反应过来,怕朕要禅位于韦玄贞这话传出去,忙不迭弥补来了?
单超只有一个冲动,便是铁青着脸拂袖而去,回到内室陪伴谢云。
他深吸一口气,上下打量宫人,认出这是专门在御书房伺候皇帝笔墨的心腹太监,平日在宫中也算是颇有权势的人物。太监视线似乎有点躲闪,一味紧盯着地面,双手紧紧缩在袖子里,单超疑心忽起,只觉得此人脸色青白大异寻常,鬓角似乎还有冷汗正一点点渗出来。
怎么了? 明崇俨低声问。
单超摇头不语,走到堂下一张六尺见方的黑木雕龙桌案前,桌面上满满当当正是御赐的宴席,鱼翅熊掌应有尽有。
宦官的声音微微哆嗦:将军不……不叩谢陛下,趁热饮宴?
雪田鸡、小天酥、白龙曜、箸头春;光明虾炙、羊皮花丝、通花牛肠、丁香淋脍;金银花平截、双拌方破饼、单笼金乳酥、御黄王母饭……
单超的目光从一道道菜上逡巡过去,继而瞥向宦官,只见那人下巴闪过一丝水光。
——那是他鬓角缓缓流淌下来的汗。
……陛下太客气了。单超淡淡道:来人将整桌端下去,供到祠堂,祭拜祖宗。
下人应声而上,宦官立刻惊惶上前:将军不可如此!陛下亲口赐下酒宴,您怎能一口不碰?!
单超反问:供奉祠堂不是更能体现出我对陛下的恭敬之心?
将军……将军好歹略用两口,小人也好回宫向陛下回话,可否?
单超定定盯着宦官,片刻后,只见宫人深蓝色的衣袖微微颤抖,竟是全身战栗无法掩饰。
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无一人胆敢发声,周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漫长的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单超眼底忽然掠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冷笑。
紧接着他转手从管家腰上扯下钱袋,从袋里摸出块碎银——那原是随手打赏人情往来用的,小银锞子被他轻轻一捏便扭成了两半,露出里面簇新的银白,随即往汤羹里一扔。
少顷,白银变成了一片漆黑。
宦官脸色剧变,掉头就跑!
按住他!单超悍然掀翻桌案,厉声道:宫中所来之人一个都不准跑!押下去!
单府下人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冲进前厅,扭住了来不及冲出去的宦官及一众侍奉御席的宫人。一时桌椅翻倒,菜汁满地,惊呼尖叫之声不绝于耳,那宦官声嘶力竭吼道:你、你大胆!圣上赐你死,你敢不遵旨!你要谋反吗——!
单超闪电般转身、拔剑,将那太监一击斩首!
漫天鲜血中单超收剑回鞘,冷冷道:是。
封锁府门,不许进出,把宫中派来的所有人都堵上嘴押下去。单超吩咐管家:所有下人回房闭门,今天发生的事不准提起一个字。
管家早已腿软,闻言半晌才挤出一个是!,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明先生,单超嘴角挑起一道冷漠的弧度:你不该说点什么吗?
明崇俨神态平静,仿佛眼前这满地鲜血惨叫的景象完全没有映入眼底,只欠身作了个揖:平王此去必将马到成功,在下先行恭喜了。
此去马到成功之日,就是谢云撒手人寰之时,是么?
明崇俨不答。
单超踱步出了前厅,明崇俨紧随身后,只见他眯起眼睛望向院外蔚蓝的天空,淡淡道:待我率兵打下大明宫,再一剑自刎在龙椅前,当着天下人的面跟谢云一道去了,我倒要看看明先生的预言还如何成真……
明崇俨失声道:不可!你想干什么?!
当然,自刎前得先把小皇帝给杀了。冀王也顺手杀了,再奉先皇遗诏杀了我那便宜母亲,全李唐皇室陪着我下地狱,明先生自可对着空空如也的宝座……
单超转眼望向明崇俨,眼底涌现出一丝嗜血的笑意:再想法子,取而代之,也算报了洛阳行宫那日的救命之恩。
那一刻明崇俨看见的,是一头在绝境中挣扎咆哮,双目赤红的猛兽。
……明崇俨几乎耗尽全身之力才勉强压制住战栗,强迫自己直视着单超的眼睛,说:你不会这么做的。
哦,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