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士上前解开蒙眼布,远方天穹血红的夕阳令他骤然闭上眼睛, 片刻后再睁开。
这是一片已经被荒废了很多年的后院,满地杂草与枯叶互相叠盖, 身侧一堵斑驳的院墙爬满青苔,而在苔痕之下,砖石又呈现出一种被风吹雨打后锈蚀的灰黑, 无声矗立在眼前。
卫士躬身退下, 神态恭顺却隐藏警惕——似乎面前手无寸铁的禁军统领就像传说中那样,心狠手辣充满威慑,能于弹指之间随时将他们活生生撕成两半。
谢云没有搭理他们, 一言不发,环视周围。
童年记忆中空旷巨大的荒院变得十分窄小,高不可攀的砖墙也变矮了,原本需要助跑提气才能越过的墙头,现在好像伸手便能轻易推倒。
他有一点恍惚。
原来那些他自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早已在岁月中淡去,纵使竭力回想,率先在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漠北无数个苍茫辽远的月夜。
砖墙后响起一道温和又不乏威严的女声:想起这是哪里了吗?
……谢云叹了口气:娘娘。
院墙后,武后站在同样的荒草地上,丝毫不顾及名贵精致的绣凤裙裾和丝绸鞋履沾上了泥土,摆手挥退了侍立在身侧的心腹,妆容精致的眼睛定定望向不远处破败低矮的寺院建筑。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里,我在这颗树下浣衣的时候,听见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墙头哆哆嗦嗦地问,有人吗?能给点儿水喝吗?
武后顿了顿,目光落在院墙脚下一处开裂的石洞上,微笑道:如今你我都已鬓染微霜,感业寺也破败至斯,没想到这处石缝却还在这儿……
谢云不答。
……可见一件事情只要发生过,总会在某处留下痕迹的,是么,谢云?
谢云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低声道:可是如今你我的手都伸不过这道缝隙了,娘娘。
武后一怔。
的确如此。谢云已不是当初的孩子,而她多年养尊处优、肌肤丰泽,这狭小又杂草丛生的砖石缝隙确实断断伸不过去了。
武后有些怅然,叹息道:待我登基后,该此地改为焚香院,每隔数月来此静心用斋半日,以提醒自己莫忘此生艰难困苦的时刻才是。
谢云问:娘娘可会想起自己在那些时刻所遇见的人?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武后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想问的是,本宫一介女子之身,在皇帝并没有龙驭宾天的情况下,怎样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登基呢?
娘娘总有办法的,谢云淡淡道。
他的反应明显在往武后预想中的最坏的那个方向发展,但不知为何,武后又觉得并不出自己意料之外。似乎如果他不这样回答的话,他也就不是她所认识了这么多年、了解了这么多年的的谢云了。
我……武后缓缓道:我没有办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皇帝在并没有指定太子的情况下昭告退位,群臣竭力阻拦,显而易见都是怕我摄政之后顺势登基,天下因此而多出个女主。此刻长安人心涣散,而人心是世上最不好控制的东西,我需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才是上天选定的真龙之主,把这个想法深深种植到天下人的心里……
娘娘不是已经放出了‘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风声了么?谢云打断道。
不,远远不够。武后说:退位大典近在眼前,我需要所有人亲眼看见一次更大的、更轰动的吉兆。
话已至此,其实一切都非常清楚了。
院墙内外陷入了一片窒息的静寂中,晚风在夕阳中吹过荒草地,远方风声呼啸,恍若晚霞在天际大片燃烧的轰响。
谢云终于摇了摇头。尽管武后看不见,这一刻却能想象出他轻轻闭上眼睛,动作缓和,却不容抗拒的坚决:不。
青龙印再开的话,我会死的。
谢云转身向被卫士团团包围监视的铁门走去,脚步悉悉索索,冷不防身后传来武后高声道:那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为我再开印一次?
谢云停住了脚步。
如果此刻从高处望去的话,这其实是一幕难以言描的画面。谢云背对院墙,面向不远处如临大敌的卫士,而墙壁另一侧的武后却面朝着数丈以外感业寺破败的后门;仅仅一墙之隔,两人所选择的方向,却截然相反。
夕阳将荒园染成金红,在那虚幻的辉煌下却更见萧索,似乎一场眼见就要陷入黑暗的、浮华的盛典。
谢云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
我至今所遇到的所有人,良久后武后终于道,尾音中似乎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伤感:大部分都反对我,小部分支持我的,也多数是为了世家大族的稳固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我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其实也认为我位登九五的想法有违纲常……现在连你也认为我是错的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却否认了:不。
……
世人大多标榜忠义,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跟对错没有关系。谢云轻轻地苦笑了一下,说:您和我都如此。
他举步向前,脚步从院墙后渐渐远去。那足音似乎一下下踩在武后心底,她胸腔急促起伏着,似乎在竭力压抑某种情绪,数息后终于忍不住颤抖道:——廷卫何在!
守在铁门边的卫士大步冲来。
把谢统领押下……
武后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再度开口,却多了微许不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沉痛:……押进清凉后殿,再作处置。
卫士领命而去,谢云站住脚步,嘴角浮现出一丝疲惫的笑纹,任凭卫士扣住他的肩并走出了铁门。
·
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失,武后在感业寺荒废的后门站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尹开阳。
是。
昏暗中尹开阳斜靠门框而立,双手抱在胸前,姿态漫不经心,身影却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的强横气场。</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