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内堂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缓缓流动,不远处宫女偷偷扶住门框,虚脱般无声地松了口气。
谢云仰头注视武后,目光中映出这个帝国权势顶端的女人,声音虽然嘶哑,却也还是非常平稳的:当年在漠北,大漠风沙荒凉孤寂,每当深夜梦徊,总想起远在长安小时候的事情——感业寺外院墙下的石洞不知是否尚在,当年我又渴又饿跑去躲着的时候,娘娘总汲了井水,偷偷放些蜂蜜,从墙洞里递出来给我喝。
武后别开目光,很久没有说话。
……那也是我省下来的份例,她终于低声道。
当年不懂事,暗门里很难吃饱,就总向娘娘讨要吃食,却不知道娘娘在寺庙里也只能艰难地挨着日子。后来有一次受了伤,以为要死了,勉强蹭到感业寺院墙下,竟看到娘娘彻夜守在那里等我,给我攒了一篮子吃食药物……
武后涩声打断了他: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你懂什么?
谢云伤感地笑了笑:是啊,那时万万想不到还有今天,只道自己会死在暗门,而娘娘也会在寺庙终老……不,当年都不知道你是娘娘。
武后眼底似乎有些莫名的情绪渐渐浮起,半晌才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奉召回宫,而你还困在暗门。
谢云也自嘲地摇了摇头。
娘娘临走前亲手抓了暗门的鹰,砍下两只鹰爪,风干后赠了一只给我。可惜后来漠北有一年刮黑风暴,我迁徙不及被卷出数里,醒来时身上能吹走的都吹走了,贴身戴了那么多年的鹰爪亦不知去向……
我在大漠中翻找了方圆十数里都不见它的影子,精疲力尽就昏睡过去了。醒来时看见枕边竟又有一只鹰爪,穿了绳挂在卧榻之侧,才知道是身边人连夜猎鹰,赶制好送来的。
武后蓦然看向谢云。
谢云也注视着她,脖颈那只灰白风干的鹰爪无声地悬挂在胸前。
很久后他终于在武后的目光中俯身缓缓拜了下去。
当年活命之恩,臣一直铭记在心,十七年来从未忘记。两年前在漠北下手之际,亦是突然想起了感业寺旧事……
看朱成碧思忆纷乱,因此平生第一次失了手,请皇后殿下恕罪。
内堂一片安静,武后眼底闪动着某种不知名的微光,半晌竟然嘴角上挑,低声笑了起来。
谢云,有时候我总觉得,你跟我怎能就如此相像……
她伸手轻轻扶起谢云满是鲜血的侧颊,用袖口一点点擦去血迹,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情的。有些痕迹已经干涸了,她也没有叫人上湿巾,而是反复轻轻擦拭数次,直到鬓发之下明显的血迹都被完全擦去,露出了光洁的皮肤。
武后微微靠近,居高临下与谢云对视。
这其实是非常奇妙的一幕——虽然毫无任何血缘关系,但这两张面孔都眉眼俊美、轮廓深邃,眼底隐藏着某种难以发觉的凉薄和锐利,恍惚间竟然真有种莫名的肖似。
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儿子呢,武后在谢云耳边轻轻道。
——如果你是,这天下如何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谢云呼吸倏而停住了。
武后微笑起身,擦肩而过,大步走向门口:谢统领受伤了,令御医传药来,莫要落下伤疤——
使人通报陛下,慈恩寺僧人信超献药医治太子有功,重赏!
第21章 开宫宴
大内,崇仁殿。
虽然室外秋阳高照,内殿中却门户紧闭,床榻摆设在昏暗光线中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的浓厚药味是如此之重, 以至于每一寸桐木、每一隙砖缝中都浸透了苦涩, 令人胸腔中透不过气来。
太子躺在重重纱幔中,面孔泛着憔悴的青灰, 眼底又浓黑得可怕,被褥下简直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
武后站在榻边, 目光盯着太子昏睡的脸,似乎在静静打量着什么一样半晌都没发声。
身后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大殿中安静得让人窒息。半晌武后终于问:——御医怎么说?
回皇后殿下的话, 御医一天看诊三次, 自上次郎君深夜吐血后已遵照谢统领的法子换了猛药,虽能吊着一口气,却极耗身体底子, 如今不过是勉强……勉强……
执事宫女微微发抖,显见是说不下去了。
武后问: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
回皇后,圣人下旨封闭东宫,昨日亲至探看了一次。除此之外只有裴小姐由嬷嬷领着,每隔一日过来一次。
武后红唇边挑起冷笑:……河东裴氏。
她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从身后谢云手中的紫檀木托盘里捻起一朵从萼到蕊都通体雪白、只有瓣上还残存着干涸血迹的雪莲花,将它轻轻丢在水里。呲的一声轻响,花朵遇水即溶,空旷的内殿中顿时飘散出一股清新的异香。
母子连心,一损俱损。太子中毒后本宫心急如焚,令谢统领出京千里寻访,终于找到了这朵流落于民间,号称存亡续断的雪莲花。
东宫诸人都深深叩下头去,武后举杯走到太子病榻边,轻轻将他扶在怀里就要喂。
然而太子也不知是真的神智昏沉还是怎么着,偏偏就是牙关紧闭喂不进去。武后尝试两次都没用,面上一哂:谢云,你来。
谢云接过瓷杯,二话不说一手捏住太子颔骨,根本没见用太大力,就硬生生把太子的嘴掰开。
——于是这下太子不醒也得醒了。
……啊……太子挣扎起来,无力地挥舞双手别过头:娘、娘娘……不要……
武后温言道:太子听话。这是能治好你病的奇药,谢统领好不容易才得了来,喝下去你就能活了。
太子微带颤栗的目光却从武后身上移到谢云身上,继而望着自己面前那杯奇香扑鼻的清水,渐渐浮现出恐惧之色。
弘儿?武后道。
太子蓦然转过头。
武后问:弘儿,你是信不过你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