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澄抬手将面具摘下,现出了脸颊上刺的字。谢燕鸿只不过一瞥,便飞快地移开目光,低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酒碗。颜澄复又将面具戴上,沉默着倾倒酒壶,将两个酒碗重新满上。这一回,谢燕鸿慢慢地饮,感受着这北地的烈酒,一路从喉头烧到肚肠里。颜澄早就喝惯了,喝得比谢燕鸿快许多,静静地等他,一边等一边轻叩几案,哼起小调,也是老调旧词。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作者有话说:因为昨天没更,所以明天会更!第六十三章你哭了谢燕鸿与颜澄,分别了许久,分别期间各有各的际遇,与从前相比,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细细说来,能说整整一个晚上。既然有别的话可说,那也不必再说从前了。颜澄重新倒了酒,小口酌饮,开始说起自己与长宁是如何遇上的。谢燕鸿暗暗松了口气,兼之他实在好奇,便也认真听起来。据颜澄所说,自从狄军东进,他们便不敢再随意往朔州那头走动了,生怕惹了狄人的眼。虽说他们这个寨子在匪寇当中能横着走,但也不敢与狄人对上,干脆圈了块地,自给自足起来。陆少微的脑子灵得很,什么旁门左道都懂一些,还会行商。狄人锐意东进之后,关外的胡族倒是松了口气,偶尔也能与他们做些生意往来,交易些牲畜粮食,日子虽不好过,但也能过。颜澄一直紧紧关注着狄军的动向,三不五日便要派人出去探听,大约一旬日前,派出去的人与长宁在洪涛山脚下遇上了。长宁一眼便看出山脚下的树林有蹊跷,有意要查探,两边一对上,过了几招,颜澄的人没讨着好,连忙回报。碰上硬茬了,颜澄自然要和他对一对,两头一见上,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是旧相识。颜澄与长宁并不熟悉,但陆少微与他熟悉,两头一合计,便想出了法子要将谢燕鸿从斛律恒珈手上救出来。颜澄立时便有了主意。他发配朔州期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隆冬时节,北地滴水成冰,然而护城河中的水关时常要清理的。水关中的条石筑得密,稍大一些的枯枝杂物都流不走,长此以往容易堵住,需要有人下水清理。这活儿谁也不愿意干,颜澄倒愿意,虽然冷,但他爱洁,下水挨冻总比那些挑粪倒尿的脏活好多了。和他一块儿搭伙的人不过是做个样子,下水湿了身便要上岸,哆哆嗦嗦就去烤火,于是便只有颜澄一个人发现水关中有一块条石崩碎了,缝隙勉强可容一人通过。他留了个心眼,没把这事儿往上报。一是免得要费功夫下水修,二是想着,说不准有一天能从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想好了出城的退路,那就要想怎么进城。如今朔州城是狄人的地盘,汉人面孔进去,比墨滴到了纸上还要显眼。想来想去,只有长宁混进去最不显眼,陆少微更是大胆,让长宁越是张扬越是好,花了重金买了牛羊牲畜行头让长宁充作胡商。这种充大头鬼的活儿,陆少微最擅长,他最担心的就是长宁不善言辞,装不出来。谁知道这次重逢后,长宁好似与从前不一样,虽还是寡言,但却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装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听到这里,谢燕鸿不由得问道:那他......说了他与我分别之后的事吗?颜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探究,但经了这么些事儿,他也不似从前莽撞了,好多话想问又吞回去了,最后只说道:他嘴巴紧得什么似的,没说。谢燕鸿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别的事情去了。他们说说停停,尽量避开那些他们都不想说的话,就这样一直聊到东方既白,一壶烈酒也喝到见底了。散场的时候,俩人都喝得一身酒气,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出去,各自分别。颜澄早就不和陆少微一个地儿住了,但他醉中晕乎乎的,和谢燕鸿聊了一晚上还没聊够,脚底下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去敲了陆少微的门。陆少微穿戴整齐,满脸不耐,睡眼惺忪,开门想骂,颜澄倚着门框直往下出溜。陆少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想叫人来扛走,想想还是算了,叹了口气,认命地拽着他,拖麻袋似的,拖到床边。扛不上去啊!幸而颜澄还没完全醉死,闭着眼摸着床沿,自己翻上去,摊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陆少微这下是彻底醒了,想睡个回笼都不行。他抓了抓披散的头发,将颜澄的面具掀下来,放到一边。没想到颜澄睁着眼,两人四目相对,将陆少微吓得不轻。颜澄醉得眼神发直,伸出手,手指穿过陆少微垂下来的发丝,就像在水底的柔波中抚过水草。他喃喃说道: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陆少微吓得一下子拍开他的手,直起身子来,颜澄还瞪着眼看,陆少微慌里慌张的,忙伸手去捂他的眼睛,颜澄也不挣扎,就这么躺着,眼睛眨了几下便闭上了。陆少微收回手,感觉到手心有些湿意。他再去看,见颜澄眼角眉梢确实有些发红。陆少微叹了口气,难得的心软了,原本还想踹他一脚的,这下也算了,扯过被子来帮他盖上,坐在床沿,望着他的睡脸发了会儿呆。颜澄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是他有点野心,当初在京师就不会那样一败涂地。在从前,他想的就是在禁军中当个闲差,遵从父母的安排,娶妻生子,往后承了父亲的爵位,当个闲散的伯爷。即便来了这匪寨之中,他的种种所为,也不过是出于自保,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够永远在这儿,隐姓埋名,偏安一隅,自给自足。但这绝不是陆少微所愿,他若是想要过这样的平静生活,当初就不会拒绝师兄共同还乡的邀请,辗转来到这里。陆少微在这儿已经呆了很久了,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再进一步了。另一边,谢燕鸿跌跌撞撞地循着原路回去。他只走了一遍,现下又喝醉了,哪里认得,站在岔路口发懵,呆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上已经微亮了,但不刺眼,到处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雾蒙蒙的。谢燕鸿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将他提溜起来。谁......谢燕鸿嘟嘟囔囔地问道。长宁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眉头,将他扛到背上背起来。谢燕鸿伏在长宁的背上,盯着他的后脖子发呆,伸手揪了揪他的头发。不必再扮作胡商,长宁又换回寻常衣裳,头发也不再结成小辫了。你是谁呀?谢燕鸿边揪头发边问。嘶——长宁被他揪得皱眉,说道,再动把你扔下去了。谢燕鸿松了手,安静了一会儿,又猛地揪了一下。长宁这下是真的疼,作势要将谢燕鸿从背上甩下来,谁知道谢燕鸿醉中手脚无力,没扒住,真被他甩下去了,幸而长宁手脚敏捷,将他揽住,没让谢燕鸿摔到地上。长宁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又将他背回去了。谢燕鸿把额头磕在长宁的肩膀上,突然又问道:你是谁呀......长宁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说呢。谢燕鸿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你才不是长宁呢,你不像他,他才不是这样的......长宁问:那他是怎么样的?谢燕鸿没回答他,思绪拐了个弯儿,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别的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沙子......那里的沙子会响......我每走一步,它都擂鼓似的响......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真的很害怕......谢燕鸿把脸埋在长宁背上,似乎真的怕极了,手紧紧搂住长宁的脖子,声音都在发颤:我太怕了,喊都喊不出声音......嗓子干得发疼......我晕倒了......谢燕鸿哽咽着说道,我见到了很多恶鬼,他们举着火把......围着我打转,要把你从我手里拽走,我拉着你......但你怎么都叫不醒......好疼,我手上好疼......谢燕鸿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似是睡着了。长宁将他背回了自己住的地儿,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谢燕鸿梦呓中还在喊着疼,长宁便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捋起来。谢燕鸿小臂内侧划得极深的伤早就愈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足足有一指长。长宁伸手,轻轻抚过那道疤。谢燕鸿醒了,喃喃道:别碰......好疼......长宁连忙松手,他呼吸急促得很,抬手捂住胸膛,感觉心跳得极快,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感情,在他醒来之后的月余日子里,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海浪持续不断地拍打礁石,一刻也停不下来。谢燕鸿不喊疼了,朝他伸手,叫道:长宁......长宁忍住一阵一阵的心悸,附身低下头,顺从地迎向谢燕鸿的脸,碰了碰他的嘴唇,尝到了眼泪的咸味,也不知是谢燕鸿的,还是他自己的。谢燕鸿愣愣地看他,眼睛瞪大,又迷茫又惊讶,小声含糊地问道: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长宁想说没有,想要抬手去摸,谢燕鸿边说别哭边用嘴唇抿去他眼下的泪珠。作者有话说:长宁目前就是残废(指脑残)后刚刚复健的状况,下一章解析他的心路历程。第六十四章梦中之梦那时,刚踏入库结沙,长宁的头疼就愈演愈烈。他有记忆以来,头从来没那么痛过,仿佛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脑袋,脑袋疼起来,连手上被獒犬尖利牙齿撕开的伤口都感觉不到了。他不仅头疼,还开始听到一些不应存在的声音。沙漠呼啸的风声,谢燕鸿的说话声,一直努力地将他拉回到当下,而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还有剧烈的头痛,则在另一头,将摇摇欲坠的他拉入深渊。他如同走在悬丝之上,每一步都要勉力小心,稍有松懈,则万劫不复。那些不应存在的声音,纷纷杂杂,有男有女,高低起伏。他强迫自己专心于当下的困境,谢燕鸿的体温从两人紧贴之处传来,一次次地将他拉回来,但最终,他还是有如强弩之末,沉沉地坠入黑暗之中,晕过去了。昏迷之中,他被那些喧杂的声音淹没,好似溺水的求生者,他不住挣扎,但又一次次被声浪淹没,掩住口鼻,呼吸不得。他偶尔能听到一点点谢燕鸿的呼唤,但那都是散碎的,好像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抓不住。他听到了谢燕鸿颤抖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害怕,他很想告诉谢燕鸿,那是沙海中的响沙湾,踩踏就会有响声,不必害怕。但他说不出来,他像被无形的牢笼困在了黑暗中,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谢燕鸿无助地哭喊。他感觉到疼、感觉到渴,但他知道只要他们的方向是对的,什贲古城近在咫尺。但谢燕鸿不知道。很快地,长宁便感觉到有温热腥气的粘稠液体濡湿了他的嘴唇,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谢燕鸿的血。他想要拒绝,但极致的渴让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下意识地吞咽了。那一刹那,他对自己无比痛恨。他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情感,那样的痛那样的恨,一瞬间甚至压过了如影随形的头痛,让他的心涨得仿佛要裂开了。就如同谢燕鸿这个人,连同谢燕鸿流的血,一同强行挤入了他的心里,要将他的心撑破。就像绷到了极致的弦,啪一声断了,他彻底地昏过去了,无知无觉。他陷入了更加久远的过去当中,那些纷纷杂杂的声音突然都清晰起来了,在他耳边交替地响起,那些他已经遗忘的久远过去,第一次打破了厚重的隔阂,来到他的面前。那是广阔而富丽的深宫大殿,宫门金钉朱漆,高檐层椽,满覆琉璃瓦。一开始,长宁还以为他梦见了自己入京找谢燕鸿的那些日子,他曾与谢燕鸿一同,坐在谢家后院高大的梨树上,远眺宫城。马上,他就发现不是,他身在其中。有一道道急传而来的军令,好像一道道催命的符。他的父亲——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父亲,高踞宝座,却无助而茫然。底下的朝臣吵成一锅粥,有人建议固守,也有人建议迁都,有人高喊着要召回独孤信。他们互不相让地争吵着,争相占着家国大义的制高点,好像一群厮杀的鬣狗。紧接着,很快地,就有人牵扯到独孤信的女儿,皇后独孤氏——是的,这是我的母亲,长宁想道。他恍然大悟,他也是有父有母的人,不是天生天养,无根飘萍。十数载以来,皇后专擅后宫,除东宫外,陛下再无子嗣。独孤氏卖官鬻爵,堵塞言路,独孤信领兵在外,延误战机,导致数次战败,李朝危矣!够了!帝王拍案而起,一派胡言,说战事便说战事,不要总是攀扯皇后和国丈。底下不过静了一瞬,又闹开了,吵吵嚷嚷,急于将家国之祸,推诿给一个妇人。长宁感觉自己被吵得头疼,他偷偷地从躲藏的大围屏后离开,甩开随侍的内侍宫婢,直入中宫。他的母亲独孤懿正坐在窗前,望着外头的天空发呆。说是天,那也不过是被碧瓦飞檐切割得七零八落的一小块蓝。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颜色更浅,里头盛满了哀愁。她高鼻深目,美丽不可方物,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柔软的褶皱好似春水柔波。一见到长宁朝她奔来,她便露出笑来,朝他招招手,张开怀抱。长宁觉得熟悉,他想起了谢燕鸿的母亲,侯夫人王氏,也是这样温柔笑着,朝他招招手,低着头仔细地将金线编入端午百索里,祈愿病痛纷纷远离。麟儿我的麟儿,她说道,你因何不快?从长宁口中发出的是稚嫩的童音,独孤懿揽住他,说道:困了是吗?娘亲陪你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