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家倾轧,他们就得陪他们唱这场大戏,家破人亡也要唱,尊严尽失也要唱。天意从来高难问!天意从来高难问!不必送了,颜澄说道,祝你好运吧,小孙。作者有话说:有点伤感的一章*参考《东京梦华录》第四十二章乌合之众(副)咕噜噜——颜澄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陆少微正听得入神,如梦初醒。大约是颜澄在讲述的过程中过于木然,难得竟勾起了陆少微的恻隐之心。他将手上剩下半块香喷喷的烤饼往颜澄那边递。颜澄头晕,面无表情地说道:躺着吃会噎死的。陆少微顿了顿,想把饼扔在他脸上,想了想还是算了,放下饼将他扶起来,让他背靠着洞壁,再把饼递给他。颜澄感觉自己的头比昨晚好一些了,但还是晕,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啃那半块饼。陆少微抱着腿坐在旁边,想了想刚才颜澄说的事儿,又探头去看了看他被乱发遮住的侧脸,看那里刺的字。看什么?颜澄问。陆少微大大咧咧地说:看你的脸。颜澄轻笑一声,干脆将乱发撩起来,将那几个突兀丑陋的刺字露出来。他长得一副养尊处优的好相貌,从前在京师时,意气风发,眉目飞扬,打马自街上过,哪一次怀中没被抛几朵花?如今突逢变故后,脸颊不复丰润,轮廓冷硬,变得凌厉阴鸷起来,有杀气。迭配朔州几个黑字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在他的脸颊上,昭示着他罪人的身份。脸上刺字很疼,但颜澄如今回忆起来,那疼也已经淡了,更深刻的是当时的屈辱感。那些字不像刺在他脸上,更像刺在他心里。从那时开始,他再也不是宗室子弟,他甚至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罪人,永世不得翻身。大约是孙晔庭打点了押解的兵卒,那些兵卒并没有折磨为难他,但冷言冷语是少不了的。他过往的尊贵身份,让那些兵卒嘲讽起他来,更加尖酸刻薄,仿佛踩他越狠,他们就越是开心。到了朔州之后,他被编入营,与很多面有刺字的罪卒一起。他本该像一滴水融入池塘中一样,自在一些,其实并不然。他的同伴就如同押解他的那两名小卒一样,依靠对他的冷嘲热讽,来消解自身的苦难和不甘。有人比他们更惨,他们也就不那么痛苦了。确实,又有谁能比他惨呢,从云端跌落泥里。更别提他还是被冤枉的。但在朔州待的日子久了,他都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冤枉的。若说是先帝与荣王联合要废掉太子,那荣王就不算谋反,他们颜家才是谋反。但荣王又将先帝杀了,是弑君,按这么算,他们又不是谋反了。翻来覆去地想,想自己的爹娘,想谢家,想谢燕鸿,想来想去,他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冤枉了。他所得的罪,全来自于他前二十年的天真和愚蠢。那四个字,陆少微只看了一眼,便不看了。颜澄这样大大方方地撩起头发来给他看,按理来说就是不在意,但陆少微能看得出来,颜澄在意得要命,就因为太在意,所以才这样破罐子破摔。到了朔州之后,边关不甚太平,时常有狄人四处劫掠。朔州守将一开始还装点样子,大张旗鼓地点兵出战,但扑空的情况占大多数,偶尔真的遇上了,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去。久而久之,也就乏了。狄人也不会这么想不开,来犯朔州,不过在周边劫掠些粮食罢了,何必费力抗击?但完全不作为也不行,于是便挑软柿子捏,派他们这些罪卒出去,若是死了,不过往上一报,名册上勾去几个名字罢了。如此几回之后,有人心思活泛起来了。你说,要是咱们跑了,应该没人会知道吧......陈凌狼吞虎咽地吃着硬邦邦的干饼,边吃边说道。颜澄也在吃,饼噎在干涩的喉咙里,他都没有喝一口水,尽快把拿到手上的食物塞进肚子里才是正理。在朔州,他们是兵营里的最底层,谁路过都能踢一脚。陈凌仰着头,将噎在喉咙里的饼顺进肚子里,打了个饱嗝,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说道:外头几乎没有人烟,死了还是跑了,又有谁会知道。逃走了就出关往西域走,听说胡女漂亮,还没亲眼见过呢......见颜澄不说话,只顾着吃,陈凌好没意思,哼了一声,拍拍屁股走了。颜澄不是不心动,在朔州,他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洗全军营的马桶和脏衣,寒冬腊月的,手脚几乎没有干过,每个人手脚上全是冻疮,还有人皮肤溃烂的。不仅如此,动辄就被打骂出气。与其在朔州过这鬼日子,不如逃走,隐姓埋名,怎样都好。但他信不过陈凌,他随身带着的最后一件值钱玩意儿,就是他的田黄石印章,那是最后一点对过去日子的念想,好不容易才保住在身边的。陈凌眼馋印章,他知道的,两人甚至打了一架,颜澄发了狠,把陈凌掼在地上,差点把他耳朵咬下来,血淋淋的。陈凌这才怕了,开始给颜澄卖好,其他人也不似以往轻慢他。在骤降大雪的那一日,守将点兵出城,颜澄和陈凌都在队伍里。领队的是一名百夫长,估计是不想接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骂骂咧咧地朝手下身上踹了两脚出气,搓着手上马,喊道:走快些,想冻死在外面吗?一次又一次地做做样子,在雪地里绕圈,比起巡逻,更像是出来随便走走。从领队到小卒,没有一个人有行军打仗的自觉,松松散散地拖着脚步。颜澄留意到,陈凌和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瞄向领队,似有图谋。在洪涛山下,领队下令回城。就在这时,陈凌与几个人打了个眼色,突然发难,将领队从马上拉了下来。事情发生得突然,其他人都愣了,等反应过来之后,也没去帮忙,也没去阻止。这些伍长什长百夫长,平时常常欺压他们,他们都是敢怒不敢言。陈凌几人将领队活活掐死在雪地里了。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之时,狄人竟然出现了。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受到惊吓,竟有人开始逃窜。对方人并不多,但一旦他们这样散乱,又没有马,狄人要砍杀他们,直如砍瓜切菜一般。颜澄手上握着刀,喊道:跑就是死!他们人不多!虽有人置若罔闻,只顾逃命,但还是有部分人被颜澄喝住,拿起武器,开始反抗。又有人喊道:矮下身,砍马腿!如是一番恶战,终究是把狄人击退了,但他们的人也死了不少。颜澄后背被划了一刀,伤口不算深,但也力竭倒下了。此时,本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陈凌冲了过来,往颜澄身上摸索。颜澄知道他想干什么,自然是要反抗,但他受了伤,打不过,被陈凌将印章抢走了。颜澄趴在雪地上,不住地喘气,见陈凌往朔州城的方向跑回去,知道了这个人是犯怂了,杀了人之后又不敢逃了。他趴在雪地上,感觉到背上的伤在往外冒血,伴随着流血,他觉得越来越冷了。幸而,他们的人没有死透,活下来的人大都不愿意再回朔州了。颜澄拼了命,忍住痛,爬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走。在洪涛山附近,有不少被狄人劫掠烧杀后废弃的村落,也有不少人就此落草为寇。劫掠百姓的,不止有狄人,还有这些流寇。颜澄与他的同僚都是些身体康健有力气的汉子,是不可多得的人力,马上就被附近的一个匪头收留了。那个在乱中喊出砍马腿的汉子,不知姓名,自称姓彭,家里原本行六。他身强力壮,脑子活泛,又会讨好匪头,很快就成了匪头的左膀右臂,称兄道弟,于是贼寇们都称他一声六哥。虽说是为匪,但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荒郊野外,食粮极为短缺。等颜澄伤好了一些,能行动了,他就被匪头派出去找吃的了,与彭六一块儿。再次行至洪涛山下,他们俩都饿了。颜澄身上带着几张饼,这都是这段时间以来节衣缩食剩下来的,他不敢拿出来吃,怕惹了彭六的眼。但他没想到,彭六本来就不怀好意,趁他休息,要拿石头砸他的脑袋。颜澄本就有防备,与彭六搏斗一番。颜澄脑门上被砸开了个口子,彭六也没有讨着好,慌里慌张地跑了。颜澄强撑着,见他确实跑远了,才踉踉跄跄地离开,走不到一里远,就晕死在雪地里了。正好碰上了陆少微。听到这里,陆少微了然了,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颜澄靠在石壁上,愣愣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木然道:不知道,等死吧。陆少微一跃而起,说道:这怎么行!颜澄见他激动,好似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道:那不然呢?陆少微想了想,说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好兄弟了?谢燕鸿他还好好的呢,估计是出关了,你不想见他了?颜澄心头一动,低下头,想了想,终究是点点头。但现在寒冬腊月的,大雪封山,我没有粮食,颜澄说,想出关谈何容易。陆少微眼珠子转了转,蹲下身,蹲在颜澄身边,说道:那窝流匪驻扎在哪里,匪头是怎么样的,下头又有哪些人,你详细说与我听听。颜澄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意外,皱眉看向他。陆少微简直是摩拳擦掌,眼睛亮闪闪的,在这一片白茫茫的荒无人烟之地,他似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自带阳光和雨露,令人心惊。作者有话说:陆少微:造反型人才小颜之前的故事交代完了,下章轮到小谢出场了昨天有个评论提醒我,巴彦淖尔是现代才有的地级市名字,古代的话那一大片都统称河套平原,浅浅分一下前套后套这样,近代现代才有巴彦淖尔平原银川平原土默川平原这些具体的分法,我前面浅改一下,不影响阅读。有人好像很在意小颜脸上的刺字,这个刺字我还没想好后期要不要去掉,去掉和不去掉是两种人物结局,很重要。第四十三章求爱谢燕鸿与长宁开始与乌兰一家生活起居。谢燕鸿本来以为,乌兰一家在大雪寒冬离乡别井,在这荒废的村庄生活,还要时刻警惕狄人,应该会惶恐不安。谁知,羌人的骨子里,似乎就带着坚韧不屈、乐观向好的精神,这让谢燕鸿也不由得轻松下来。自从离开京师之后,一路担惊受怕,这是他第一回,真正放下心头种种悲痛烦忧,轻松地过日子。食物虽然要节省着吃,但也不会忍饥挨饿,因为乌兰一家有鹰。第一次这么近见到鹰,谢燕鸿有些怕。那种怕,不仅仅是出于对危险事物的惧怕,更是敬畏。那只鹰展开双翅足有十尺长,盘旋空中,似能遮天蔽日。乌兰穿着肥大宽松的褐衣,披着厚实的羊裘,冷冽的寒风将她的头巾吹落,露出她美丽的面庞。她的手臂上裹着厚重的牛皮,站在空旷的雪地上,朝天空伸出手臂。那只汉名为玉爪的海东青便盘旋着落下,铁钩似的,能一下撕开了野兔皮rou的爪子紧紧爪住牛皮,收拢翅膀,落在乌兰的手臂上。它羽毛雪白,上有褐斑,神俊异常。美丽而野性的少女,与凶猛健壮的神鸟,立于天地之间。谢燕鸿看着这一幕,心脏砰砰跳起来,内心震动,张口结舌,一时无言。谢燕鸿与长宁换上了乌氏所赠的褐衣羊裘,策马带着弓箭,与乌兰一同去打猎。乌兰的父亲颇通汉话,他面带自豪,朗声笑道:乌兰是地面上的海东青。寒风呼啸的雪地上,野兔野狐也换上了浅色皮毛,人眼根本无法发现踪迹,更别提打猎了。玉爪眼神锐利,在空中盘旋几圈就能发现目标,俯冲直下,他们便策马跟上。谢燕鸿骑射准头好,有时玉爪一击不中,他便补上一箭。他们不缺rou食,rou食也不好保存,很多时候,一些小小的田鼠野兔,都进了鹰肚子。玉爪的喙也如铁钩一般,一只爪子摁住猎物,低头一啄便是一口rou。它食量极大,也极能挨饿,一次吃饱之后能忍住二十余天不进食。谢燕鸿与长宁都不敢靠近,只有乌兰能抚摸它光滑油亮的羽毛。长宁见谢燕鸿眼也不眨地看着,说道:玉爪还是雏鸟时,乌兰就养它,一路不眠不休熬出来的。谢燕鸿在史书中看过,前朝强盛时,外族还有朝贡的习惯,贡来的都是熬好的鹰,连同驯鹰的人。熬鹰的事儿他也知道一些,如果真是这样,那乌兰真是了不得。长宁看着玉爪再一次展翅盘旋,说道:估计今年春天就要将鹰放走了。放走?谢燕鸿惊愕道。是的,长宁说道,放走后,它们就会飞回山上,生息繁衍,这样才能世世代代,无穷尽矣。等喂饱了鹰,捕回了猎物,晚上便有一顿丰盛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