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冲喜(五)
结果,钤只睡了不到半小时又醒过来,不开灯也不出声,只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时而眨眼。她愣了好久,才发觉他原来醒着,开了一盏微弱的夜灯,趴至他肩头,道:绍钤,我要喝冰豆浆。开封菜过了晚上十点半,就有第二天的早餐豆浆。豆浆粉泡出来的,还是少吃点吧。明天早上,我去给你买现磨的。他懒懒说道。可我就是现在想喝,明天早上就不想了。反正你也睡不着,我们去吃宵夜吧。他轻叹一口气,我吃不动。又不是二十岁了。突如其来的记仇令她语塞。她思索许久,才生涩地说出口:我……我不该那么说你,对不起。你说的是事实,有什么好道歉的?她接不上话了,的确说什么都没有用。此情此景,就像以前她耍小性子,他费劲心机要将她哄好,她却爱答不理。终于风水轮流转了。他不再来抱她,而是翻身朝向另一侧,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医院。我睡不着。她撒娇道。他沉默许久,终于发觉小孩幽幽的目光,无奈道:做不动了。她将他的身子掰正,又一鼓作气跨骑上去。喉结在讶异中微微颤动,长睫不安地扑闪着。夜灯泛着暖色柔光,将他故意躲闪的眼神衬得更为清冷无物。她揪着他道:你翻脸不认人,渣男。还不是跟你学的。他祭出杀手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她也不甘示弱打出自己的底牌:你还爱我吗?他反手撑上脑后的床板,眼神越发躲远了。她再一次将他揪住,急切逼问:说啊,干嘛不敢看着我?等了半天,直到她被捂不化的冷淡弄得泄气,他才忍无可忍地说了句:别拿爱不爱什么的要挟人。知道了。她委屈得就快哭出来。一旦知道自己不在他心上,她就不想闹了。他抬起手,捧着她的脸忽而失笑,笑着笑着,眼神却变得无限可怜,你不用管我。我才不像你一样闹脾气。只是暂时累了,想休息。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可她还是一下就嗅到不合时宜的重点,对你来说,照顾我,也是一种不得不承受的负担,是吗?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他巧妙地绕去另外的事,到底没有否认。她忍不住吼他,爱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接受你,一如既往陪在你身边。可是……他欲言又止地思索许久,抱着她俯下身,轻抚后背,我们的关系不该是这样。钟杳,你应该在变得讨厌我以前,就把我丢掉。温柔的话没法抚平她的毛躁,隐而不露的锋芒反而正中要害。你以为自己说得很无私,很高尚?你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小屁孩。他甚至累到连继续吵架的力气都没有,只弱弱说了声,也许吧。坏男人。可无论嘴上怎么骂,心里又如何恨,坏男人生是她的、死是她的,日子总得过,真能丢了他不成?她只好勉为其难将他抱住,轻啄嘴唇,我明白,这次保证不闹你了。就算撑不下去也没关系,还有我在。听闻这话,他失神地敞开唇关,却是留给她深入的间隙。她想起小时候他对自己说过的话,闭上眼就会看见美梦了。如果没有,明天早上,我给你造一个。年轻时的他还很少有这样流露温柔的时刻。他也想起了从前,不禁一笑,再亲我一下。有时明知接吻只是接吻,不带有更多情色的意味,反而没法顺其自然。这回费了好多功夫,她才憋住笑场,进入状态,全心全意将唇覆上。然后,他抱住她缓缓滚到灯下,挑开被碎发遮住的面容。第二天清晨,已是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只是专家会诊的结果,依旧没给出救命之法,只有是更精细、也更烧钱的临终关怀。采用新的方案,也许能再活两到三年,但也说不准。她看到医院的走廊里也挤满等不到床位的病患,一家子人都坐立难安蹲守在旁边。慈善筹款的机构员工四处游走,像推销保险那样,逢人就推销自家的产品。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算安静的转角,给老爷子打电话汇报情况。电话那头的老爷子又有了新的主意,西医不行就看中医,真到救命的时候,还是自己老祖宗的东西管用。言下之意,他又要支使钤去跑腿。钤当然也没客气,甩下一句,等他回去再说,就将电话挂掉。短暂的旅程不再有继续的理由。生活重归日常,杳回到学校,一家人都在提前习惯奶奶的离开。癌像是生时就化出模样的死。它用无序侵吞正常运转的机能,将生命的精巧与尊严摧得一无是处。生者出于爱人的规训,没法对同伴身上发生的这番变化坐视不理,只好想尽办法做不可能的对抗,然后,在一次次的失败里,被另一种精神的绝望吞噬。钤却说,将所有关涉价值的观念都斥为规训,未尝不是一种文化上的安那其主义,或者说,又倒退回了尼采的疯狂。这不会是轻松的活法。反省或反对得太多,就注定找不到家。不过,在东亚的文化里,家本就是一个意蕴非凡的概念。既然不想接受任何一种文化的支配,好像家不家的,也不重要?这就步入虚无主义了。藉由革命而犯罪的涅恰耶夫?又或者,你更愿意喜欢斯塔夫罗金。她补充:我觉得这也是你会做的事,把钱洒在死缠烂打的杀手面前,让他自行判断,是否杀掉你并不体面的妻子。你不关心任何人,所以让她们都听天由命。他再次重申: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你想象中衣食无忧的败家少爷。事实难道不是吗?如果你想,也完全可以过上那种生活吧。他不再说话了。才到同年的十月中,奶奶的病情就急剧恶化。杳去见她的时候,已经半脱去人样。枯垂的皮裹着一架骨头,唯独肚子肿成球状。身后事也渐渐张罗起了。另一边,上半年,姑妈家因出轨而闹离婚的小夫妻,顾着肚子里的孩子,终于没离成。孩子在十一节前早产生下来,这会正要办满月酒。如今夫妻感情早已一地鸡毛,家中还有老人病着,她们本想这酒席一切从简,就是不办也无妨。也不知是谁提出冲喜一说,这孩子降生,对于破镜重圆的小夫妻,无异于第二回结婚,非但不能从简,还要大办特办,好冲走老人患病的祟气。钤全无与人逢迎的心情,却不得不带着她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