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凤尾香罗(二)
午后,她们在外面吃过午饭,回到家,杳就开始肚痛难耐。明明下午有二十多度,她一边大汗淋漓,一边却觉冷,四肢似在冷水里浸得麻木。原以为是吃坏肚子,她往卫生间拉稀,看见内裤上的血痕,才发现是姨妈来了。以前,例假的那几日,总会有些腰酸背痛、没精打采的不舒服,像这般没法忽视的剧痛,还从来没有过。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此时的钤拉开沙发准备补觉,见她面色苍白又虚弱地从卫生间飘出来,竟是吓得不轻。他连忙上来搀着,询问状况,又说要带她去医院,她这个样子,说不定是食物中毒。痛经了。她有气无力道,比他先扑向沙发,在角落将自己蜷成一团。等他在身旁坐下,又立马靠在他身上取暖。昨天就来了吗?他迟疑很久,问。我不知道,我以为是……她说着,声音越放越低,终于彻底将自己缩起来。她自己也觉这样色迷心窍太滑稽,连生理期都不知道,非要和他做,果然出问题了。然而,她没等到预想中的嘲笑。他揉着她的背,凝眉轻叹一声,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并不是破处都会流血。她无可奈何地拽着他点头。他继续道,你也该早跟我说的。凡事闷在心里,一味妥协忍让,容易被欺负。只有你欺负我。他无奈,将她端在腿上,展开发皱的身体,轻揉作痛的小腹,连番问:这里痛?以前也这样吗?她只有点头或摇头,不过多久,又因剧痛在他身上卷成团。至此他终于看不下去,道:我去买布洛芬。我吃布洛芬总会胃不舒服,以前家里有,被我丢了。那是什么?治痛经的止痛药。哦。应该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觉得我还可以。她正想坐起来,证明自己还能行,却被他按回原处。别逞强,我很快回来。他道。她拉住他的手,真的不用。留下来陪我吧。钤似乎猜到她会这么说,满眼写着不出所料。他抱着她一同睡下,将冰冷的手捧在胸前,看落进屋里的阳光渐次拉长它的尾巴。如果实在疼就跟我说。但他说此话时,她早已面色苍白地昏睡过去。一直到天黑,她终于睡上一个长足的好觉。不知何时,她的身上多了一条厚毯子。他已将药买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底下压着的小纸条说,她睡着的时候已经吃过一粒,到明天早上之前都不必吃。钤正在厨房熬汤,早已满溢而出的香味勾着饿久她飘去。他站在厨房的门边道:我觉得现在好多了。以后记得在开始痛以前就吃药,有痛感才想起吃,见效自然就慢。布洛芬的作用不只是止痛,就是治疗痛经的药。她偏故意找茬:既然没开始痛,我怎么知道这次会不会痛呢?你不是也说,吃这个对胃不好。直觉……吧。我也不懂。说时,她已径自走到一旁,翻箱倒柜找吃的,可要么不能开袋即食,要么不合她现下想吃甜的口味,最后只找到两粒早上没吃完的青团。他也没回头看一眼她在吃什么,就在耳边念:来例假就少吃凉的。下次还会痛的。她赌气不答话,他才终于转过头,见她口中叼着青团,似要整只吞了,另一边手里还握着一个,绷住的脸骤然失笑,道,晚上就留下吧。我已经替你请好假,明天一早再送你过去。她愣愣点头,他那边的奶油蘑菇汤正熬好。他戴上手套将汤盛出,边道:说起来,你现在的班主任,在高中时代与我认识。她也是县中的。真……真巧。她僵硬答。他故意提醒她,有这重关系在,她若在学校做什么坏事,他会很快知道?还只是碰巧提起?她倒对这点并不意外。越人眷恋故乡、不乐远行的风气尤其浓郁,留在故乡附近工作定居,才可称为孝行。如今她所就读的县中,许多教师当年也都是县中的学生。他们都愿意回来,一代一代,结成更深的纽带。钤与她的班主任年纪相近,也都是县中出来的,两人会认识,一点都不奇怪。你不用这么紧张,随口一说罢了。当年就只是点头之交,知道彼此名字。上次家长会的时候,她认出我了。哦。她满眼盯向新鲜出炉的蘑菇汤,对那满满一盆很是惊愕。往日她们哪怕坐在一起吃饭,也是隔着一重各吃各的。这只绝无仅有的大汤盆谁用来都太大,根本毫无用武之地。今日他做两人份的菜,竟终于能用上。家终于有了家的感觉。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此爱他,仿佛忽然明白王佳芝面对着那粒鸽子蛋大的宝石,宁可放走易先生,教谋划刺杀的人为她的爱陪葬。等吃完饭,她们又像连体婴般,窝在沙发上抱成一团,任由衣衫散乱。灯影落得悠长。气温恰好不冷不热,正似落后无痕的春雨。摩挲她的指端终于不再微颤,他终于能比昨日更自在地对待她。她们的关系宛若从第一粒就错位的排扣,歪歪斜斜的,似怎么都别扭。如今才终于矫正过来,仿佛生来就该是这般。对luanlun的介怀在逐渐淡去。她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感情,依旧是爱女儿超过情欲。就像曾经他会亲手为自己的猫猫纾解,他也宁可用自己去治愈钟杳的孤僻。仿佛所有一切都水到渠成。他曾说她与他的猫有些相似,也正是暗指发情的姿态?她又想起昨夜变成猫的梦,闲问道:你以前那只猫猫叫什么?那只猫?他却好像完全忘了太过久远的陈年旧事,一字一顿地反问。就是你大学时候养的那只土猫。猫?他还是一副没听懂的模样。对啊,猫。她不解地直盯着他,不至于如此提醒还忘了。这回他窘迫地避开眼神,欲言又止。她明白过来,原来他误会她在借猫套话,连忙纠正,你想哪里去了,我说真的猫。他这才略松一口气,道:她叫苏小小。有点意外的名字。但也很像你的风格。你觉得她更应该跟我姓?他忽在她胸前笑,气息似羽毛般挠着光裸的肌肤。拿名人给宠物取名,很奇怪啊。平时叫不尴尬吗?他反而笑得更开心,寻而解释道:我有个高中同学,我都忘记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家的狗叫卢梭,就是写《忏悔录》那个。有一次我去他家里,那条狗正好躺在院子里,在……说到此处,他忽而顿住,蹭了一下鼻子,清咳一声继续道,在自慰,一条公狗。然后他大叫一声‘卢梭’,那只狗就马上停下来,跑到他跟前吐舌头摇尾巴了。她被突如其来的荤话惹得无所适从,怪道:你们真无聊。他却攀上来,低声耳语:猫你都吃醋啊。……才没有。只在一刹之间,她再度被打回别扭的原型,被怀中的他挠得躁动不安。似有若无的轻吻里,肌肤触到他唇上卷起的死皮,她终于抓住丢回给他的话:你也该给自己买条唇膏了。秋冬的时候,还有春,夏——一年四季,嘴唇总是干的。那你又要盯着我的唇看多久?他抬眼望她,长睫扑闪扑闪的。未曾想这一来一回,终于还是她吃瘪,她终于发窘地收起就要翘上天的尾巴,你——你何时发觉的?在你开始看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清楚,毕竟相处十余年。她却道:可你从来不过问我的日子,我的心情。你要找什么借口来圆?但他没有再编花言巧语的说辞,反而坦然认错,因为轻慢,因为自以为是。因为你说不需要我碍手碍脚,就故意怄气。果然。她笑,但若我问你,你又要开始阴阳怪气,自己才没有生气,是我太多心。他却故意避退着再度埋身,岔开话道:今天你又吓死我了。她迟疑着,缓缓将手指插进他的发间,靠上下巴轻嗅。今天没有发胶微硬又黏连的触感,他的神态也更柔软。她决定暂且原谅他,不再说先前的话,道:人命哪有你想得那么贱。他一定又在惦记她八九岁时支原体感染那回。她连日高烧又咳嗽流涕,社区医院在匆忙之中误诊成寻常流感。用了不对症的抗生素,病情非但不见好,还转得更厉害。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她依旧高烧不退,甚至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上吐下泻。他为此着急坏了,连忙打电话问自己的母亲,小孩子有如此这般的症状该怎么办,还说她咳嗽那么厉害,更像是肺炎,若这么放任不管,轻则烧坏脑子,若往严重了去,或许这孩子也就这么没了。直到第三日,钤不再相信社区医院,开车跨越大半个城市,特意带她到旧日的同学那里,开后门插队,看最好的儿科专家。虽是小题大做,病终归是看好了。下午吊完盐水,她的烧终于也退下大半。离开的时候,他将她揉在怀里,暗自流泪了。她听见他刻意压着哭声,一时眼眶也有些发酸。她像模仿吊死鬼那样,哑着声音道:我喘不过气了,放开我。他缓缓松开双臂,用手帕掖了掖擦红的鼻中,挤出一抹并不好看的苦笑,道:等到这周末你完全好了,我再带你去那家酒店的甜品自助,好不好?哼,看你表现。记得过年时,她还为此事央求他好久,他却以长蛀牙为借口狠心回拒。她才不想轻易就被哄好,于是得寸进尺道,我还要吃炸鸡,吃很多垃圾食品。好,想吃什么都依你。我再也不要因为这种小事跟你吵架了。此时,他的旧同学正好下班,拐过来打招呼。三人于是边说着话边往外走。他也笑钤太着急,说道:现在正好是换季的易感时节。小孩子支原体感染也不少见。这回确实是吃了小苦,但也不至于一下就熬不过。何况钟杳都那么大了。她也附和称是,并嘲笑他是爱哭鬼。他的旧同学又向他道:有了孩子以后,你变得不一样了。毕竟有了自己的家,不能还像以前一样,让人觉得靠不住。钤说道。感觉你变得比以前柔软。对着往日那个你,很难想象会做出这种事。他话间一顿,说起来,你老婆没一起来?在上班?好像一般都是母亲照料孩子的多。她正巧望见路边小贩推着车经过,连忙拽着他追上去,绍钤,你说过要给我买糖葫芦的。钤只好向同学抱歉笑笑,挥着手就此别过。她借此骗到手两串糖葫芦,开开心心地吃起来。他却玩味地盯着她,打量许久。她忍无可忍地瞪回去,磨着牙就要咬他。他却忽而失笑,道:方才,谢谢你为我解围,小甜心。rou麻的称呼惹得她浑身不适,她不屑道:恶心心。又心烦意乱将剩下一串糖葫芦推给他,我吃饱了。他却不知所措地推拒,我……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