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为了家人……方子君听见医生的低喃,把痛到失去知觉的手勉力搭在流血的腹前,那里有一滩沼泽,正在把他的五脏六腑拖入血洞,啃噬殆尽。他抬起头,仿佛第一次看清面前微笑的少女,沉默的医生,和权衡得失的总裁。正在俯瞰他的三个女人年纪不同,面相相差甚远,可都戴着如出一辙的冷漠表情。冷气以她们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穹顶之下,是无数女人无数张无情无爱的脸。这里只有一张脸是不同的,只有望向那张脸能让他好受一点。那个医生的脸,是天生面瘫,他发现了——唯一一张在任何场合都会冷漠的脸,竟然能让他好受一点。想到她带贺炎炎离开学校的那个下午,盯着少年的摩托车,她脸上也是如出一辙的冷漠表情,方子君竟能得到几分来自正常世界的慰藉。至少,有一个人的冷漠是对着世界,而不是针对他的。他已经不是方子君,在大卵里,老鸨说,男倡没有名字。劳驾……扶我起来。他对医生苦笑一下。每吐一个字,都仿佛有车轮碾过胸腔,也许断掉的那根肋骨正戳在肺上,再动一动,就能扎穿肺泡,让自己声嘶力竭地死去。可他必须说话,他没法靠自己坐起来,没法起来,就没法完成他的学生要他磕头的命令,就没法活着出去……方子君感到一双戴橡胶手套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腋窝,在尽可能不使内部器官窜动的同时,扶正了他瘫在地上的身体,没让断裂的肋骨捅穿更多血管。谢、谢……他不信这里的任何人,却也不是傻子,知道医生说的难听话,确实改变了大小姐的主意,救了他的命。可他从前不知道,一个看起来精于脑力工作的医生,能轻而易举拎起自己这样一个成年男人。如今看来,他对女人知道得太少了。比如,他以为女人都是温柔的。母亲就是温柔的。父亲酗酒宿醉时,她只会温柔地走进厨房,熬好醒酒汤,温柔地把他扔得到处都是的臭袜子捡起来,投入春草色的塑料盆,端去浴室,把盆接在常年漏水的水龙头下,接满一盆再开始清洗。父亲熬夜看球赛时,她只会温柔地捂住他的耳朵,帮他隔绝一声声聒噪的怒骂,第二天起来,温柔地扫净坠落在地的瓜子皮、薯片屑,偶尔还有碎瓷片。方子君学着母亲的温柔长大,以为忍耐下去,父亲会变好,而自己会有能力给父母更好的生活,不让他们沉浸在生活的压力、发泄与无止尽的忍耐中。他做到了。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温柔又优秀的孩子。他不太冒尖,成绩中等偏上,没有权力欲望。从小到大成绩再好,都不竞选班干部,只当小小的课代表——会帮早上才抄完作业的同学跑几趟办公室的那种。作为九零后,当同龄人开始哈日哈韩,追捧某些猎奇刺激的虐妹作品时,他只爱上了其中的两部——《夏目友人帐》和《CLANNAD》。N刷老番是他唯一的娱乐方式,除此之外,别无不良爱好。他按部就班地考学,再按照父母期望考编考教资。拿到教师资格证的那天,他发现温柔的母亲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的家。用现下时髦的词讲,母亲也许是INFP。比起争论,INFP更喜欢沉默地爆发。他不知道她早就受够了,不知道她从哪次忍耐开始,计划了离开的时机。也许因为她发现,父亲开始同时看球酗酒了。一个既爱球又爱酒的男人,本就是赌徒与瘾君子的复合体,终将走上赌球的不归路。方子君看过赌球网站页面的贴片,西装笔挺的成功中年男旁,站着塌腰翘臀露乳沟的女人,引导受害者将视线投向下注的按键。他拔过手机卡,没收过银行卡,都无法阻止父亲花光家里的钱,偷走自己的工资,甚至变卖了自己通勤用的私家车。父亲把碎瓷片按在脖子上吼。来啊!老子养你这么多年就是等你送终的,今天就给我送终!你这不孝子!我赢钱还不是为了找回你妈?他没有想起母亲,想起的是博彩页面上扭曲到不健康的人体。一个想找回妻子的人,怎么会对着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女人发情?真可怜。柔弱的女人,不得不向这样龌龊的男人卖身——在婚姻内,在婚姻外。那时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卖身。签下卖身的条款时,他第三次想起赌球网站贴片里的女人。想到自己不是给男人卖色,而是给女人卖色……意外地,罪恶地,他感到有些庆幸。他提醒自己守住底线,不要像日本牛郎店的男公关那样,骗取未成年少女的钱财。他对女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他的学生,一鞭子抽醒了他。哐——哐——哐——方子君以头撞地的速度比古寺的撞钟还要缓慢。因为他实在很难弯下腰去,只能侧躺在地上,用头顶地。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照这样下去,不等磕破头,就会死于失血。说不清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还没有昏迷。也许是父亲,也许是钟娥姁。是他这个不孝子,是他这个失败的老师,向上没有遏制父亲的赌瘾,向下无能改变学生的暴行。一切都是应得的。我们活该受罚,是因为我们救不了自己的家人么?忽然有人说出了他的心声。不用费力抬头,方子君已经被人揪着濡湿的刘海扬起了额头。并不意外地对上了朱医生的眼睛。能这样想,也许她说的……关于家人的事,都是真的吧?meimei的艾滋,是继父传染的。我救过的所有艾滋患者都不会比她死得早,上天一定是在惩罚没带她离开的我吧——从前,我经常这样想。她没有表情的脸无法掩盖语气里的自嘲。也许是回光返照,方子君眼前出现了《CLANNAD》里背着重病女儿走进大雪的主角。如果那个主角为了拯救女儿,选择更为极端的路,他也是能理解的吧?恍惚间,只看见女医生手中寒光一闪,鲜血便覆盖了自己的视线。好了,他的额头破了。方子君甚至没感到疼痛,腹部的痛感足以盖过额头的割伤——那里只有一丝凉意,就像头顶落了一层雪花。瞧吧。陷入昏迷前,方子君想,把男人放进女人的处境,男人也不会成为女人。因为在男人沆瀣一气时,总有女人会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