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共轭父子
出去之后,你最想见谁?医生借助手机语音和他交流。星星,我的儿子……他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你也会喜欢他的。挟持者倚靠被挟持者宽阔的脊背才得以站稳,前途未卜,他们却在畅想未来。这场景竟有几分温馨。是翟昇没感觉过的,家的温暖。烂尾楼外艳阳高照,天气意外地闷热,也许今年降温晚,又或者赶上了秋老虎。翟昇用左手紧攥着冰冷的手术刀,借此缓解稍一动弹就浑身冒汗的虚弱感,缓慢眨动眼皮适应许久未见的阳光。一切都太顺利了。和他预想的一样顺利。没有了光头,烂尾楼的一众老弱妇孺都是纸老虎,他举着刀一挥,就吓得她们不敢动弹,求他一定要把医生放回来。那光头一定是上了警方的通缉名单,重伤却不敢去医院医治,这就是和他翟昇作对的报应。而医生不会回去。至今陪在他身边,没有背叛他的人,会明白自己做了多么正确的选择。翟昇隔着蒙雾的视线看向医生拧动车钥匙的身影,神情里带了几丝不自知的骄傲。这个有勇有谋的全能女人,也许正是自己的福星,真正能陪伴自己的家人。家人么……想起家人二字,翟昇还是感觉陌生。女高中生们瞄着篮球场窃窃私语。体育课刚下课,女生们三三两两,用手掌遮着眉上的阳光离开排球场,同班的男同学却流连在篮球场,不舍得回教室。坐在篮球场边擦汗的男学生总是女孩子们偷偷点评的对象。而今天,比他们更瞩目的是攥着矿泉水瓶走过去的女同学。天呐,她往校草那边走了,真有勇气。穿队长球衣的少男礼貌抬眼,举止老成,面上没有丝毫笑意:我自己带水了,以后也不需要你做这种事。他说着划清界限的冷酷言语,却引起女孩一片惊呼,这个心中只有第一名的全能校草,永远不会属于哪个人,是大家共享的风景线。那线条明晰的五官,寒星似的眼眸,萧索的影子,有着少年世界罕见的故事感。仿佛背负着比考试更严峻的,她们并不知晓的烦恼。那不近人情的样子,和《简·爱》里的罗切斯特一样罗曼蒂克。女学生遥望他独行的背影。翟昇对球场外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他只知道,自己又输了。即便成绩重回第一,备受老师同学的好评,可他在高中的篮球联赛上输了,只得了亚军。今天再打友谊赛,还是没能赢过那个班。厂长天天和我炫耀,他儿子运动神经多好,我说我儿子也不差,这倒好,叫人打脸上了——你好好反思吧,做队长的,自己团队不行,要么是自己领导力不行,要么就是技术不行。可预见的,一回到家,父亲就再度提起了他的失败。翟昇领完训,捡起随身听回到书房,把英语单词的朗读声调到最大,让噪音充满自己不能上锁的房间。被那么多女生喜欢又能怎样?她们不知道,他甚至得不到自己父亲的认可。男人的一生这样苦累,女人是不会懂的,她们永远天真,永远赤诚,永远爱着许多不必要的东西。翟昇羡慕。哪怕他打输了球赛,输得那么难看,她们还是会为他仅有的几个进球欢呼呐喊,好像他是什么大英雄一样,为他喝彩。起初,他感谢在学校的八小时,女同学们用爱意缓解了他离校后十六小时的痛苦。后来,羡慕变成埋怨——她们不能理解他剩余十六小时的苦难,凭什么用天真的爱慕眼神让他自惭形秽?听说你挺受欢迎,嗯,算是矮子里的将军了。但你最好别在这些小中产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人家厂长的儿子,天天和大院儿里的女娃玩。人情社会人情社会,只会学习有什么用?人家不上大学照样当军区司令的女婿,而你永远只会花你爹的钱!父亲比陌生人还不如。父爱的温暖是有条件的,亲情是随时会背叛的。只要有一个别人家的儿子经过他眼前,他就会看出人家的优势,爱上人家的儿子。好啊,我倒要让你看看,你生出了多烂、多不争气的儿子。翟昇决定响应父亲的期待。他这么个只会学习的废物,配不上达官显贵的女儿,连清白的女高中生都配不上。最配妓女。你终于想开了,女人不是用来爱的,是用来上的。好哥们搭着他的肩膀往红灯区走,自厌的感觉渐渐被一张张谄媚的浓妆稀释。原来女人的天真下都潜藏着放浪。他再也不用对着女同学的笑脸感到羞愧了。他想象她们沦落成妓女的样子,聊以自慰。事态的发展超乎了翟昇的想象。他没想到自己会搞出个孩子。他才刚进大学,兴奋于自己那方面的天赋,但没想搞出个孩子。本能地,他选择了逃跑。他有了儿子,一个儿子,多么熟悉的字眼。明明是世上和自己最相像的人,翟昇却感到厌恶。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就好了,是女孩的话,他也许会试着爱她的。女孩只要一直天真善良就好了,不需要度过充满竞争、输掉就被背叛的一生,是很容易幸福的。他不想要男孩。也许正因为知道一个男人的一生有多么痛苦,而这种痛苦大多来自男人的父辈,翟昇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出生,重复他的痛苦。逃跑,就是他爱他的方式。在烂尾楼的地下停车场里,翟昇忍受着日复一日的痛苦,终于想起这个尚未背叛他的亲人。翟星。他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他会不会为失去这样的父亲难过呢?他竟然害怕自己的葬礼上无人流泪。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得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个怕死的老东西了。时间不允许他继续猜测下去了,比起未知的背叛,眼前的背叛更攸关性命。女医生把车停在他给定地址附近的巷口,车停下的瞬间,翟昇就感到了不对。四面八方刺透玻璃袭来的,是如影随形的,被监视的感觉。巷角阴影里的打手已经察觉异常,准备踏出来拦住这辆车了。快走!他拍握女医生的肩头,手不自觉向前收拢成回护的动作。又被背叛了。秘书没有如期交付钱款,那帮打手还堵在他的地盘门口。年近不惑,翟昇已经过了会为背叛感到痛苦的年纪。他只觉得愤怒,以及可笑。只因他一朝失势就背叛的人,不配共享他未来的荣光。握着女人肩头的手越收越紧,翟昇注视着医生颠簸的白色背影。她的经历让他想起那些天真的女同学。忠诚是独属于女人的美德。就连张淑德,也是忠诚的,她忠于自己,忠于孩子。在这个众叛亲离的时刻,忠诚如你,一定不会背叛我吧?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