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一时亦为他眉眼威色所慑,仓惶问:你到底是谁?
不是给你看过我的玉牌吗?萧元晏笑了笑,你们合该,俯首唤我一声‘太子殿下’。
知县瞪大了瞳孔,顶着慕素胧的注视,嘴唇嗫嚅许久,末了喝道: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萧元晏眉骨微抬,似笑非笑地反问,我倒想问问你,你作为我朝的一城知县,怎会连太子玉牌都不识得?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个冒牌货?
尾音方落,知县就觉一折身影已闪至自己身后,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模样,一素清光就已然钻入他的瞳孔,不多时,他的面容就蠕动开一条条蚯蚓般的长痕,凹凸蜿蜒,像是另一张面皮不甘缩于皮囊之下,在挣扎着重新长出来。
谢虞晚熄了指尖清光,望着面容狰狞的知县,冷笑道:真是高估了你们,我本以为枫叶下那岭江客栈掌柜的尸身与你们没有关系呢。
祈州尊无道天,代代知县皆知,因着这份尊畏并不威胁朝中统治,是以不会干预,如此相安无事已有百年,直至前几月,新知县至岭江城赴任,发现此间信仰,以为怪力乱神之邪说,颁新令不许百姓再信无道天,殊料此举是引火烧身,无道天杀了他后将擅易容的无道天弟子推入知县之位,因着岭江城地僻城小,本想着慢慢再熟稔朝中事,怎料谢虞晚一行里有一位当朝太子。
不想活命的,萧元晏负手立于寒匕冷锋前,声调虽淡却压得所有人皆不敢直视他,尽管来动手。
众守城兵面面相觑,半晌后,皆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几人见状自是不动声色地松出一口气,原以为局面即将逆转,一直在旁围观的慕素胧此时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迟疑着后退的守城兵忽然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颈间霎时皆被割开一模一样的深痕,汩汩鲜血溶入满地枫红,这时那一摊摊的落枫骤然开始燃烧,枫红本就灼灼深色,一时便辨不清眼前焮天铄地的猩红浪究竟是枫,是火,还是血。
谢虞晚凝眉:这是无道天埋在岭江城的守城秘阵,可当心了!
最前面的萧元晏果断掷出手中折扇,紧阖的扇柄催起铮铮风,径直抚向那灼天枫火,萧元晏的扇骨皆是由千金难求的寒铁打造,本是至坚至钢之物,可当其扇尾为窜舞的火舌舔舐时,不消刹时竟就被外焰吞噬成枯灰。
哎呀,见掷出的折扇须臾间烬灭,萧元晏无奈地叹口气,以我这扇子为诸君试招,可真是折煞好东西了。
这火竟可吞噬法器!荆鸢见证了萧元晏那把扇子的惨状,忙不迭地将出手的灵链硬生生拽出来,同时回眸看向谢虞晚:
晚晚,你既看了慕素胧的记忆,可有破解之法?
谢虞晚咬着牙摇头,幻境只是一场浮生梦,怎可能能够窥清入境者的每个春秋。谢虞晚能见有限,只知眼前的是无道天秘术,却不解破术之法。
慕素胧收拢掌心黑焰,懒洋洋抬眼:你们不妨自刎了吧,好心提醒你们一句,我这落枫焰的滋味可不好受,那么死得恐怕不会有多好看。
谢虞晚冷笑一声,抽出霜锋来,傲声道:我的剑,向来只斩邪魔,绝不会抵上自己的喉咙!
言毕,指间霜色骤烁,一道萧萧剑气就如柳枝径直攻向慕素胧,慕素胧却仍是不急不缓,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那鲜血燃出的落枫焰就已然噬灭了谢虞晚的剑气。
就连剑气也能吞噬吗……
而更为怖然的是,在吞噬了瑾晚剑的剑气后,那落枫焰竟又窜高了几尺,张牙舞爪的焰势下,甚至还隐约着霜色的剑气。
纪渝愕然:师姐,那是你的剑气罢!
这邪火,竟还能把吞噬之物融为已用!
几人于是皆不敢再有动作,只得步步后退,可那落枫焰是以包裹之势涌来,他们又能避到哪去?
眼看着猩红的焰将将灼上几人的衣袂,纪渝抿抿唇,忽然抽出剑站在了最前面:我有一个打算……
他的打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萧元晏皱着眉打断:你休想,我说你们霄厄剑宗的人怎么都这么爱祭阵?
这落枫焰既属阵法,自然可用以身祭阵的方式强行压制,荆鸢也看明白了纪渝的未尽之辞,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按到身后:纪师兄,你自己方才说过的‘既是挚友,自当生死与共’,如今怎想抛下我们独自赴死?
几番话时,灼天的烈焰已经燃至脚边,谢虞晚闭闭眼,倏而厉声:是时候了!
言毕,但听一声铛铛,是荆鸢的灵链又出,烈烈明焰这时竟锁不住耀耀链光,于是无物可阻灵链,彼时慕素胧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然被荆鸢的灵链桎梏,而对面几人被她的落枫焰灼过,竟毫发无损,慕素胧愣了愣,随即瞪大了双眼:
怎么会?
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的不止慕素胧一人,纪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变故,眼里一片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慕素胧的秘术,借死者之怨,纳法器之力,进而威力撼天,荆鸢指下使力,将慕素胧困得更牢,可若死者无怨,法器无力,剑气无剑意,这些落枫便无了借势之法,自然不足为惧!
不知我们这出戏演得如何?萧元晏重新捏出把折扇慢慢摇,好整以暇道,你大概不知道,我的折扇在赵府磋砣多年,早已是专门对付怨气的好宝贝。
落枫焰黯下,慕素胧这才发现那渐熄的火舌里哪里有半痕剑气的影子,她这时才恍然大悟,萧元晏的折扇平了落枫焰里的怨气,那谢虞晚哪里出了剑,方才那抹剑气分明是她的丹青幻术!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遇见能叁番五次在我手下过招的人,你们很厉害,当得起一句‘后生可畏’,慕素胧低眼凝着身上灵链,眼底流转的美眸里忽然寒出杀意,所以,更留不得你们的命了!
言尽,缚住慕素胧的灵链刹时寸寸断,浓郁黑雾从她的目中与指骨间运出,尽数渡向那本已熄灭的落枫焰,荆鸢眼皮一跳,迅速反应过来慕素胧的意图:
不好!无道天修怨气,慕素胧这是在以自身怨气强行催阵!
该死,谢虞晚心下骤沉,别眼看向萧元晏,萧兄,你的折扇能否阻她?
萧元晏却也是面沉如水:压制方才的那些怨气已是我的极限。
虽是如此说,可他还是将手里的这柄新折扇掷往了慕素胧黑气的方向,谢虞晚紧随其后,指尖催出似雪素光,这是极简单却也极耗灵气的净化咒,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
最后面的宋厌瑾却没有动。
他认真地久久注视着谢虞晚凝重的侧脸,没有错过她的面色正在一点点苍白,宋厌瑾轻晒,浅淡的嘲讽意浮出瞳河。
她活该。
如果她不以身换其他人的安全,如果她不曾看过慕素胧的回忆,如果她的每个行动都能如他的谋划,慕素胧此时怎可能非要她的性命不可。
宋厌瑾面无表情地垂下了指。
谢虞晚几人正全力全意地与慕素胧的怨气相抗,眼看着指尖燃出的灵光渐衰,谢虞晚咬紧了牙关,正打算拼出半条命来重起灵咒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截霜光忽霁对面的慕素胧,只一枝寒色,便搅碎了慕素胧周身所有的怨气,还顺便彻底灭了半燃的落枫焰。
慕素胧瞪大了眼,垂下眸来难以置信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这是……
宋厌瑾平静地抬起眼,淡声对几人道:她不会再追了,快走。
宋厌瑾从来都看不起谢虞晚,他从来也恨她的正直。
可当谢虞晚咬紧牙要为宋厌瑾从来嗤之以鼻的信义拼命时,他还是抬起指,然后揽下了一片枫红灼灼的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