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不阿走夜路。
禁门渐远。门内正有大事发生。
楚王并楚王妃入省贡方,暂住几天。没想到怀孕不足九月的楚王妃早产,生出王太子来。作储君的楚王,其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储君,继而为皇,成为后梁的天。
于是婴孩被人剪断脐带,抱出,放到众人发顶,接受膜拜。
人多,口眼多。大家一同看到惊人的场面:咦,楚王太子不哭,还伸手向天,做奉养状!敬畏的手,一只接一只,去抚摸幼婴热的身体,因而忽略了搁置一旁的冷的脐带,共有两条。
不阿,不阿,你带他走!
这是当日黄昏浮动时,一间有血腥味的房间里传出的对话。
椽栾,你何苦?你把他送走,送到何处呢?何处能放他这样的小孩?
他是我的骨肉,何处都能放他,唯独放他父亲身边不行。不阿,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是头恶鬼?沉默过后,女子发出煎熬的痛声,太疼了,我欲死,却也要安顿好他再死。
但你肚里还有另一个孩子。
是,如果我活下来,我将带着这个孩子事鬼。为了他兄长,一定要拿他做牺牲,唉,太疼了,不阿,你快带他走。
好,好,椽栾,我带他走,我穷尽一生保护他,教导他,绝不让他辜负你的心意。
谁要你保护他,教导他!刚刚还如游丝的女声,一下子雄壮起来,你敢忤逆他的父亲吗?或者你能开辟新路,隳楚庙,肩负后梁?你连心仪的人都不敢面对!
我……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为母者骄傲的声音,到这里弱下来,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经历这番催生的事故,大概垮了身体。
男声抽泣:椽栾,你保重。
女声发噎:你哭什么!你快走吧!
禁门已经没去。肖不阿走夜路,因为不安而气喘吁吁。
怀中的婴儿很安静,从襁褓中探出两手,朝天抓挠,做出和省中那位楚王太子相同的动作来。
在你阿母肚子里时,你是否与兄弟抱臂相拥呢,就这样把你和母亲弟弟拆散,不好受吧?年轻的肖不阿,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更因心中苦恨,说着逗弄的话,却潸然流泪。过路的卫士中,有认识他的人:咦,肖居室?肖不阿慌张,抹去眼泪,嗳嗳地应着离开。
婴儿被他按在怀里,比他冷静。
过十四日,省中为小王太子宴。楚王命人挖蛇胆、刿鸡肝,来祝亲儿。看到小孩举手,将秽物献给天,他赞叹:神王。左右学舌:神王。肖不阿隐在人群中,翻动嘴唇。
趁大家都在看孩子,他去看孩子的母亲——楚妃孟椽栾正在修养。
她秘密催产,先生一子,又忍耐许久,才闹着分娩,造出独生一子的假象。这样做虽然性命无碍,身体却大受损。女医查过她的下体,瞠目结舌,能说的话只有:王妃,静养吧。于是她裹在一匹桃华锦绣里,充了十四天木头人,期间除了楚王的例行问候,没人敢接近她:谁都能从她的面相上看出死气。
肖不阿忍着眼泪,为她讲述那个孩子的下落:我连过几道关卡,对核验的人说,怀里是一头能伤人的野兽,要拿到西堰渠溺死,他们就懂了,没有为难我,也没做记录。出省以后,我犹豫,一度想送他去右扶风。右扶风华美,即便是他的长相,也不会乍眼。
不行,言氏主右扶风,言氏擅淫!锦绣里的女人挣扎起来,被肖不阿按住。
阿噎,阿噎,你别急,肖不阿一紧张,喊出她不大雅致的小名,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我想到你对他的寄望,最终还是将他送到左冯翊。
左冯翊何处?
昌山脚下,小铁官门前。
锦绣里吐出一口气:好吧,辛苦你。我安心了。
铁官的歌,讲他们乏味的生活。例如更夫鼓铸歌:山雨回风,昌五工更,饮食在野,刍稾在侧。取金歌:取金,取银,取磁,取汵。夜过十二亭做长剑铁官长李丕歌:官啬夫,冶师佐,相与过亭十二所。削厉制其锋,践卒善其锷,雇佣缠其缑,硐炭灭炉火。李丕奋剑百步走,长官向右徒向左。
歌唱了五年,铁官就辛苦五年。五年内,叁辅一切铁署都在忙碌。无论是攻山取材的大铁官,还是回收废铁的小铁官,白天夜里铸,抓细民,拿家奴,总之拼上所有人力物力,向省中供给兵器。他们中有些人累得神志不清,也曾对天抱怨:又不打仗!造这么多兵器干什么?过后被惩罚,只好在窟中顿足:欸!
而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老皇帝死得好!一名铁官徒说。
省中来的运输官正好停车。
铁官徒来不及收回话语,只好扇自己嘴巴。
运输官并不在意,指挥载好最后一批兵器,这才教训他:可注意!让你们造兵器的人,不是先皇,而是刚刚坐上龙椅这位。这位将长子送往楚地,又封了国,你们的兵器也运了五年,一件不少,都已经入楚,用来保护后梁最灵秀的皇子,还有什么不满?
铁官徒喏喏的,却有一道声音,从他们中间发出,肆意嘲笑:兵器极凶,索要极勤,运去封国,只能杀人,这样庞然的数量,足够杀一国的成人了,还谈什么保护。
细嫩的声音,来自一个孩童。
息再时年五岁,在铁官徒中间,像一颗露水。
运输官讶异他的话,更讶异他的姿容,正不知说些什么,来威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见铁官徒扬起巴掌。
野种。
息再避开脸,被打中肩膀,在地上滚了几圈。另一侧的铁官徒也来帮忙,按住他的脖颈,向运输官道歉:大人,今天是大赦日,施恩日,请勿与小子置气。
一群隶人。经他们提醒,运输官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丢下一句谩骂,驱车离开。
等行尘消散,铁官徒才开始另一种教训:他们让息再吃铁渣。
我们养你,你不报恩,反而给我们招祸,今日的餐饭就是这个,挑剔便撕烂你的嘴。粗犷的铁官徒,对付清瘦的小孩,自有一套办法,如果息再不张口,不吃铁渣,他们就要用膝盖顶断他的脊梁骨。
但息再没反抗,趴在铁渣上大吃,直到牙齿结黑霜。恰好铁官长李丕也到了,喝止众人:还不领赏,在干什么?今日新元第一天,有诏,众位铁官徒免一岁役,更夫免一月役,雇佣进为卒,卒进为工,工师进为待诏,都去高兴吧。铁官徒们这才丢下息再,欢呼雀跃,将元件抛上天。
息再咀嚼铁渣,伏在他们脚下看。
夜里,李丕去找息再。息再在冶铁窟里坐着,正摆弄头发,拢出椎髻的形状。
好小子,既然有头脑,为什么故意讨打?
我明天就要走,怕忘记这里,所以讨一顿打。
李丕想:真是倔强的小孩。
他凑近了:你还担心忘记这里?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昌山小铁,你不要小看它,它为省中和楚国制作了五年!
息再在窟中笑。
李丕当自己受了不懂事的孩子嘲弄,并不气恼:你笑,以后你为大男,就知道处世的艰辛。但现在有一条路,就在你面前,看你愿不愿意走:给我做继子,以后让你当官令史,让你当官长!半辈子独身的李丕,眼看息再长大,显露美貌,就垂涎了。
息再听完,仍然笑着,语带讥讽:我给你做继子,当官令史,当官长,然后某天,皇帝又死了,换新的皇帝发诏令,我再跟这帮铁官徒欢呼:减了一岁役,进了一级官?
李丕点头:可好?
铁官长,我明天就要走。息再捂住头上的锥髻,像发毒誓。
李丕走了,并不气馁。明天太阳一定东升西落,众人一定叁餐米粥,息再一定留在这里。不说昌山五铁看守严密,就算侥幸被他走脱,不过是五岁的小孩,无父无母,无依无恃,在世上立足,也是一眼就能穷尽的未来。
第二天清晨,运输官弃车纵马,狂奔回昌山,要找铁官长。
李丕还在睡梦中,被随从抓了,压到冶铁窟前。
许多铁官徒被吵醒,从窟中探头,听运输官的质问:五年好铸,一朝松懈!昌一至昌五中,只有你小铁官缺了两件铁当卢。左冯翊大人仔细查验,才发现这个缺失,现下正在等待。东西去哪里了?
李丕很不清醒,只听懂左冯翊大人正在等待,便发抖。大人哪有不严苛者?过去昌二的小铁官缺了一件物品,被大人鞭策,直到无法走路,而如今他昌五缺了两件……李丕环顾四周,想找替死鬼:谁知道铁当卢的去向?铁官徒一齐缩回脑袋。
李丕觉得自己完了。
我知道当卢的去向。息再一开口,运输官、铁官长并铁官徒的目光,聚在他身上。运输官喃喃的:又是你。
息再咧嘴,露出被铁渣染黑的牙齿:是我,我吃了两枚铁器,上刻兽面,那就是当卢吧,真漂亮。
他总是乱吃乱吞。有人反应快,借题发挥。
人小肚子大,老喊饿,或许贪嘴,吃了铁,误大事。有人附和。
是啊,是这小儿的错。李丕活过来了。
但铁当卢没了就是没了,短时间内无法造出,该受罚的人还是李丕,他重新陷入绝望,只能向运输官重复:是这小儿的错。
是我的错,息再越过他,请不要罚昌五的铁官,就将我带给左冯翊大人交差。
他走到运输官面前,以手指其腹部:见到左冯翊大人,请将我开膛。铁器还在我腹中,取出来洗一洗,正好补上缺漏。察觉到面前人打冷战,息再抬头,与他对视。
运输官恍惚,以为看到省中的天雄。
他膝盖发软,说着将人带走,犹然心悸。又忽然想起这不过是隶人们养的小玩意,便气恼,给了李丕一脚。
李丕倒下,看息再被运输官提上马,忽然有劲,连滚带爬地追:等等,这是谎话,他并没有吃什么铁当卢,牙齿发黑,是因为昨天吞吃铁渣!众铁官徒拦他:官长,你疯了,就是他吃的。
息再自运输官的腋下探头,和他们道别:我是孤儿,你们将我养大,我无以为报。我今天离开,今后回来,领你们看一看昌山以外的大小铁。他说着话,冷冷地笑,叫人以为他披童子的外皮,其实在世上长存了许多年。
李丕看着他离开,意识到他在这个年纪,已经一言九鼎:真的走了……
铁官长瘫倒,汗落在昌山脚。
天大亮,十里路外,跑马队伍中,息再展开头顶的椎髻,露出两枚铁当卢。
在运输官惊诧的注视下,他将铁器打入马的双眼。人仰马翻,他也扭断脚,向西逃。之后一年,他暂住在邻县,还能看到昌山顶,第二年再向西,换另一个县城,则昌山在长天后面,不见轮廓。
买一个浡人,需要上品银十。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难道不知皇帝的宠优蓝谨?蓝谨精通百戏,是后梁第一伎人,吃穿无忧,地位尊贵,据说今日还登上小楚王的生日宴会,为后宫贵人表演!而浡人出身百戏之国,自小耳濡目染,身心灵慧,尤其是我这几位浡人,样貌清雅,年纪又轻,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蓝谨,买了他们,便是买了生财大道!
贩子说得很动听,然而定价实在太贵,虽然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却没卖出一个,无奈拿浡人出气:白吃饭!
不会语言的浡人,顺从地挨骂,帮忙收摊,正好与过路的息再对上眼。
叁叁两两的幼年浡人,看这位红颜,看走了神,过后互相打手势,以为遇见大斋时的童子。直到贩子叫骂,他们才不再留恋,卷着铺盖走了。
只一个晚上,一切都改变。
第二天,买一个浡人,需要叁个铜子。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且看,且看这几位浡人,他们年轻漂亮,头脑活络,做惯了事情!能挑水,能做饭,能扫除,能解妇人苦闷,如今只要叁个铜子,买回去看个新鲜,当个消遣,就当买一颗菜,买一个摆饰。
即便贩子绝口不提浡人的特长,路人依旧行色匆匆,不再停留。对眼前的变故,贩子不能说毫无预料,只是真正发生了,让他痛苦:行远路进口的浡人,就这样废了,他血本无归。
贩子拿张凳子,坐在摊前,失魂落魄,突然指天:蓝谨!
蓝谨刚刚下狱。
昨天相思殿大宴,为楚王庆生。楚王远在楚国,不能赴宴,其母后孟氏念儿心切,做书几函,又要博弈:听说楚王叁岁就能辨文石、投掷、打子吃子,不愧是我的儿子。她的得意模样,让身旁人发笑。
后梁帝抹着嘴:好啊,阿噎,难得你高兴,就让蓝谨陪你一局。
蓝谨上殿,身穿彩衣,春风得意。
棋子列定,皇后与伎人各自牟取,首盘擒中路,皇后赢了一半子,次局又赢,观众暗暗在手心里写字:忿急。等到第叁局开始,换数弹棋,皇后依旧大胜,蓝谨便坐不住了:他知道皇后厉害,没想到皇后绝然,不禁向殿上诉苦:陛下,皇后留一子,藏一子,小人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她。
后梁帝大笑,群臣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