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喂我。
床边放了个小几,应该是挪过来方便他放东西的。上头放着一个三层的食盒,是当家的和老太太方才来看他,带来的早饭。
慕白术取了个瓷勺出来,接过冯京墨手里的碗,舀了一勺,吹气,送到他的嘴边。冯京墨笑着张嘴,皱着眉头咽下去。
可即使这般,喝了几口之后,冯京墨还是不肯喝了。慕白术无法,只好看着手里的药叹气,真这么苦?我尝尝,真的苦就不逼你喝了。
不用不用,冯京墨听说,连忙将药碗抢过来,一口饮尽了,拿空碗底对着他,邀功似的。喝完了,怎么奖励我。
不是说困吗?慕白术将碗放到小几上,又像晚上一样坐在床边,捂着他的手。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冯京墨这一睡,便睡沉了。中午也没吃饭,慕白术替他换后背的药,他都没醒。傍晚慕白术要走了,他才醒。拉着人不肯放,慕白术哄了好久才脱身。他像早晨一样,回去换了衣服,从角门溜出去,又从正门回来。
老太太顾及冯京墨病着,让这几日各院子自己吃。慕白术回去吃了饭,便又换了衣服溜去了冯京墨那里。
他的烧已经退了,精神头好了一些,但药还得喝,后背疼,不好坐,只好依旧趴着。他白日睡足了,如今便睡不着了。慕白术操心了一整天,现在便有些犯困。
冯京墨让他去床上躺着,他不肯,搬了太师椅到床边。冯京墨怕他硌,把喜顺叫进来,让他把自己的大氅铺在椅子上。喜顺瞧了他一眼,回头出去,把自己的军大衣拿来铺上了。刚想走,又被叫住,让他搬个凳子过来给慕白术搁腿。
喜顺干脆看着慕白术坐好,腿搁妥了,拿了冯京墨的氅衣替他盖上,才退出去。回身关门时,只见那两只手又握在了一起。
困了?
冯京墨看慕白术闭了眼。
还好,就是眼睛有些酸,闭着养养神。慕白术说。
那就睡吧。
不困,慕白术摇摇头,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说什么呢?冯京墨也闭起眼,笑了。小时候偷鸡摸狗,长大了寻花问柳。说起天津的冯四少,谁不夸一句纨绔膏粱。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这句话,慕白术说得极轻,却把玩笑的气氛都冲干净了。
我爹是个大老粗,靠打仗发的家。上头几个哥哥姐姐都是从前的太太生的,耽误了。等我出生了,一心想让我从文,巴巴地从南方请了先生。我哪是念书的人,背不出书,天天被先生批手心。子鸿幸灾乐祸,谁知道,没多久也被他爹送过来一起学。先生一下得打两个人,竹篾子不知道打断了多少根。
子鸿?
江苏督军齐解源家的二公子,齐羽仪,大公子没了,就剩了他一根独苗。现在是江苏第5旅的旅长,我算是他的挂名参谋。从光屁股起,我们就一起玩,一起闯祸,又一起被老子们踢去北洋武备学堂,再一起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说起来,和他呆在一块儿的时间,比和我老子都多。
日本?是占了东三省那个日本吗?
占的地方多着呢,山东,福建,台湾,天津…上海,重庆都有日租界。
你们在日本过得好吗?
好吗?冯京墨反问了一句,随后沉默了很久,重新开口却无关他们。陆军士官学校在京都,从前一直是日本的首都。整座城,仿的都是我们长安京的风格,连日本字都是从我们这儿传过去的,谁能想到,那么个弹丸之地…
说到这儿,冯京墨许是觉得有些沉重了,换了个语气说道。不过,地方倒是好地方,仁和寺的樱花,岚山的竹林,清水寺的红枫,鸭川的纳凉床,汤豆腐,中京的西京烧,京寿司,河源町的天妇罗,祗园的水炊…等把他们赶回去了,若是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慕白术似乎是睡着了,不再说话,呼吸平缓。他将冯京墨说的这些地方和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默念,他想将这些陌生的词语都牢牢记住。倒不是想像冯京墨说的,以后有机会去看看。他想,他是去不了的。但是,只是听他说起这些,他便觉得好像参与了他过去的人生,光是念着这些名字都觉得齿津间都是甜的。
他又有些嫉妒他嘴里的那个齐羽仪,一说起从前的事,他便提起他。他们共享了人生中大半的时光,他叫他子鸿,他一定也叫他玉颢吧。
玉颢,这个名字在他唇间滚动过无数次,却从来不敢叫出声。冯京墨又接着说,后来子鸿他爹当了江苏督军,我爹是中央陆军第1师师长,便把我们两个一起揪来了。
他知道慕白术没睡着,他握着自己的手依旧有力。也许睡着了,那便是,即使睡着了,也依旧不肯松开。
冯京墨的两个手指捏着慕白术食指的最下头一节,揉搓着。力气并不小,像是一点都不担心将他弄醒。
屋子里头的气氛太好,红烛摇曳,白纱半垂。有人在他身边守着他,柔若无骨的手被他握着,任他玩弄,也不挣扎,乖巧的很。
他只觉得满心的缱绻旖旎,几乎忘了来此的目的。
他带着任务而来,势在必得,目的达成了,便要走了。
慕白术是一个意外,雨中的一瞥,将一只蹄子踏进他的眼中,掀起涟漪。
但也只是涟漪罢了。
虽说他花名在外,可他同子鸿讲的话却是真的。他游走欢场之中,讲的是你情我愿,伤阴德的事从来不做的。远隔重山的一隅之地,足不出镇的乡里人家,何苦去祸害别人。
更何况,掀起的涟漪多了,也不是每一捧都要掬起来的。冯四少弄风月,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只是,他运气不好,竟是这局里之人。既已深陷泥潭,便干净不了了。那日在医馆之外,他瞧了他许久,他的眼睛太清澈,他不明白,泥潭中的人怎能有如此清澈的眼睛。
他生出了退意,本来就是个可怜人,已经够苦了。可缠斗了许久,最终,还是跨出了那一步。他掀开门帘,心中暗道了一声,抱歉,才提腿跨入。
可如今,这又算怎么回事呢。那只踏在他眼中的蹄子,竟像在不知不觉之间,跋山涉水,踏在他的心上一般。
眼中的涟漪,片刻便可平静,风过无痕,可心中的涟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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