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他爹的名字,刘大少立刻蔫了,讪讪地不敢再提,只说,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陈太老爷确实有面子,品臻轩二楼都给包下来了,三间包厢打通,宴开五席,依旧坐得满满的。
从闲话开始,酒够了,自然有人把话头转到了时局上。冯京墨只把战场上的事拿出来讲,只字不提筹款的事。
冯京墨讲的都是真事,陈泽元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只是,一样的事,让他说出来,就让人听得满腔义愤,剖心泣血。
老太爷拉着他的手,眼中含泪,声中带泣,玉颢啊,我有愧啊。想我泱泱中华,沦落到如此田地,我等都愧对列祖列宗啊。幸而还有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中华复兴,必定指日可待。只可怜我的玉颢,原本应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年纪,却要上战场,和敌人真刀真枪的拼,你是英雄啊。
我算什么英雄,上前线的那些士兵才是真正的英雄。但凡开战,伤亡都是成百上千,他们也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说没就没了,有的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冯京墨替老太爷顺着后背,话锋一转,好容易打赢了,却吃不饱穿不暖。眼瞅着天就寒了,今天过冬的棉衣还没有着落。督军天天为了这个事烦心,各家各户的拜访。我陪着去了几次,从没见过督军那般低声下气,都是为了我们的士兵呐。他们流血流汗不要命地保卫我们,我们才能坐在这儿开怀吃酒,不能让他们寒心啊。
说到这里,冯京墨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刚才还听得起劲的人都垂着头,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只有老太爷,听他这么一说,就想开口说话。冯京墨连忙拿起酒,哎呀,看我,今天是我做东,怎么尽说不高兴的事。怪我怪我,不说了,咱们还是吃酒。我先干为敬,就当是赔罪。
他一仰脖,酒入愁肠,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其他人见他不提这茬话了,便又和方才一样热闹起来。
陈泽元和冯京墨并肩坐在后座,他们都喝得有些多,各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青石板的路有些颠簸,晃得酒气弥漫开来。
方才老太爷是打算替你说话了,怎么不让他说?陈泽元想了一路,还是没忍住问了。
冯京墨不做声,过了片刻,才轻轻吐出四个字,火候未到。
陈泽元睁开眼,扭头去看冯京墨。夜里黑,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侧面的轮廓。也许因为是北方出生,他不像这里的人那般柔和,额头饱满,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便是只有轮廓,也能看出几分凌厉。
是不是觉得有些看走眼了?冯京墨依旧闭着眼,可却好像知道陈泽元在看他,其实,到我们这边来,未必是坏事。陈旅长,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你的。
慕白术在躲冯京墨,他觉得冯京墨一定也察觉到了。躲了才发现,如不刻意,他们根本遇不上。冯京墨很少早起,他还在睡他便去医馆了,最近他几乎天天泡在外面,即使不跟当家的出去,也似乎有别的事。
松童自从那天以后,看他看得紧,他不禁有些好笑,哪儿有必要看呢。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巧合,无非是刻意而为罢了。
他想,松童终于可以放心了。冯京墨真是个君子,他往后撤一步,他便也撤一步,如此便好。又觉得有些羞愧,先前,他们离得那样近,难道是因为他先走了过去?
他再舍不得吃那水果糖,只觉吃完了,便再也没有了。每日临睡前,却要拿出来看看摸摸,方能安心睡去。
这一日,他刚刚勉强入睡,突然被外头的嘈乱惊醒。动静有些大,松童仓皇地从边屋跑过来,鞋子只趿了一只。他让松童穿好衣服去看看,半晌之后回来了,神色有些不好。
他问松童出什么事了,松童支支吾吾不肯说。他便要自己去看,松童才拉住他,冯参谋让人送回来了,落水了,昏迷不醒,当家的着忙请先生呢。
他当时便扯了外衣要去,却被松童拖住,公子,你别去。
放开。他看着松童说,松童没见过他这样,往后缩了缩,却还是不肯松手。
你已经去瞧了,我知道庄里的贵客出了事,却不露面,回头一定挨老太太责罚。
松童的脸色动容了几分,只是依旧在犹豫,他再顾不上松童,扯出衣摆,向外跑去。
冯京墨已经被送回自己的院子里了,他到的时候,人都到了。当家的,老太太,紫苑…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地。
他在人群后面悄悄挪动,终于从缝隙中瞧见了他。
冯京墨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带着些青,嘴唇也是白的。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头发沾在脸上,眉头紧锁,人打着颤,牙齿磕在牙齿上,咯咯作响。
他的心都要被揉碎了,恨不能代替他受苦。先生呢,先生怎么还不来?慕白术几乎想冲上去,他想说,让我看看他,当初我看好了当家的,今日,我也能看好他。
先生终于姗姗来迟,诊了脉,开了方子,说是无妨。当家的包了诊金,派人送走了。老太太说留丫头照顾,被喜顺回绝,只留下了何副官。
管家派人去煎药,老太太发了话,说都回去,让参谋静养。慕白术落在最后,一步三回头,可也只能跟着回了自己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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