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不知什么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我等将士为朝廷出生入死,为何裴御史要将我们当成敌人?
说话的人不知是谁,但显然说中了所有人的心事,顿时引起一片附和声。
没错,我等为朝廷征战沙场从无怨言,朝廷为何凉薄我等?
前面是敌人也就罢了,后背还有人捅刀,未免令人心寒。
裴御史若不交还锁拿的袍泽,我等安西军誓不罢休!
顾青眼皮直跳,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杀才,这番话若被有心人听到后传出去,面前这些杀才至少也是流徙千里的罪名。
都住口!你们不要命了?顾青暴喝道。
面前的将士越聚越多,被顾青这声暴喝吓得纷纷噤声,但每个人的神情仍旧不服气。
顾青深吸口气,缓缓道:被锁拿的袍泽,我已发兵去救,你们稍安勿躁,不久必有消息。至于无故被锁拿的事,我会给你们交代,但你们也要管好自己的嘴,那几位被拿的袍泽是什么原因被拿的,你们心里没数吗?
妄议君上,谤君生谣,这是死罪!你们若管不住嘴,别人就会来要你们的脑袋,安西军是朝廷的安西军,不是我顾青的,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尔等何须为我多言招祸?
顾青越说越声色俱厉,将士们纷纷垂头,不自觉地集体往后退了几步。
一名胆大的军士忍不住道:侯爷,被拿下的袍泽还能救回来吗?
顾青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袍泽被裴御史的人害了性命,我等当如何?
我会给你们交代,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记住,你们是为国戍边的将士,大唐万里疆域皆靠你们守卫,戍边为的是君上,是大唐!食君之禄怎可出言谤君?
说完顾青环视四周,大喝道:各部将领马上管束部将归建,若再敢聚众胡说八道,莫怪军法无情,连同将领同坐。
将士们面面相觑,后面远远看着的将领们马上冲到面前,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把将士们赶回了营帐。
顾青轻轻吁了口气,一场小风波被弹压下去了,但是顾青清楚,刚才不过是强行堵住了将士们的嘴,却平息不了他们愤怒的心,陈树丰无故锁拿将士的举动已然在安西军将士们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这根刺或许不会痛,但是短期内拔不出来。
回到帅帐,顾青端坐主位,冷着脸等待沈田所部的消息。
段无忌穿着儒衫,静静地走入,站在顾青面前垂头道:侯爷,学生有一言谏上,请侯爷纳之。
顾青平静地道:你说。
若沈田所部截下了陈树丰,将其全部押回大营,学生以为,侯爷万万不可对陈树丰动手。
为何?
段无忌缓缓道:杀陈树丰,是为意气之举,只为泄一时之愤,若然杀了他,侯爷的前程全完了,长安的天子必将治侯爷之罪,侯爷手握数万雄兵,为大唐牧守西域,若因此事而被问罪调离,回到长安后或许会有牢狱之灾,就算免了牢狱,也有可能终生不得重用,从此在长安闲散终老,如此后果,皆因一时意气而起,岂非不智?
顾青笑了:无忌,难得你如今剖析利弊如此清醒理智,看来你在我身边真是成长了不少。
段无忌恭敬地道:是侯爷平日教导得好,学生大有收获,终归有那么一点点长进。
顾青摇头道:如果人生在世,遇事只知利弊,而不知善恶是非,就算位居人臣之巅,活得未免也太可悲了,无忌,趋吉避凶,利弊权衡固然重要,但做人不是为了规避凶险而活着,世上有很多人,明知眼前是一条死路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你觉得他们傻吗?
段无忌呆了一下,道:他们……
顾青沉声道:两年多以前,在青城县发生了一件事,是宋根生惹的祸,那件事你应该知道,我召集了许多江湖豪杰共赴青城县,为了保护宋根生,那些豪杰舍生忘死与敌人豁命相搏,敌众我寡之下,明知是死他们也义无反顾,最后活下来的只剩寥寥数人,其他的豪杰全部战死……
他们就埋在咱们石桥村的山腰上,每年冯阿翁都要带着全村老少上山拜祭他们,每逢年节各家皆有供品香火奉上,各家的孩子自记事时起,便有长辈告诉他们那些豪杰们的故事,他们曾经干过多么了不起的事,他们死得何等悲壮伟大……
无忌,这些豪杰是我心中一生的丰碑,他们也应是你的丰碑,告诉你生于人世间,有的事情比生死和利弊更重要,值得豁出性命去维护它,富贵官爵之外,尚有天理公道。
段无忌听得冷汗潸潸,躬身垂头道:侯爷,学生错了,学生受教。
顾青笑了笑,道:咱们石桥村出来的人,一生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愧于心。若干年后躺在床上临终闭眼前,能够无愧地说一句此生有错,但没有害过人,这辈子便算圆满了。
是,侯爷,学生谨记于心。
段无忌神情湛然,抬头又问道:那么侯爷,您已决定要杀陈树丰了吗?
顾青脸色又阴沉下来,无比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叹道:我是真的不愿闯这个大祸,但安西军将士在等一个公道,我若不给,则军心尽失,以前听很多大人物一脸无奈说什么‘时势所迫’,我当初还曾讥笑他们矫情虚伪,如今我可算真正尝到‘时势所迫’的滋味了……
若被拿下的几名部将无碍,或是只受了一点点小伤,此事便作罢,各营将士若不服,让将领们弹压下去便是,若那几名部将受了拷打重伤,或是丧了性命……
段无忌眼皮一跳,盯着顾青的眼睛。
顾青阴沉的脸庞如寒冰一般严酷,冷冷地道:若部将丧了性命,就怪不得我血债血还了。
言出如刀,一股冷风仿佛从刀刃上拂过,刺进了段无忌的心里,瞬间寒毛倒竖。
……
茫茫大漠上,陈树丰策马狂奔,马鞍后面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牢牢捆绑着一名旅帅模样的安西军武将,武将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人拴在马鞍后,浑身伤痕累累,马儿狂奔,旅帅却被倒在地上被拖拽了好几里路,人已陷入昏迷。
陈树丰的周围是他从长安带出来的一千骑队。
今早闯入安西军大营,二话不说拿了李嗣业的三名部将便走,为了防止安西军将人救回,陈树丰特意没有回自己的营地,而是率军北上,策马狂奔,离龟兹城上百里后,来到一处无人的沙漠地带才停下。
接下来便是严刑拷打的过程,过程很残忍,陈树丰仿佛跟安西军有仇似的,将李嗣业的三名部将拷打成了重伤。
拷打只是过程,不是目的,陈树丰要的是他们的口供,最好是能将顾青攀咬一口的口供,拿到这份口供,他今日所为便算是功德圆满,可以领赏了。
领的不是天子的赏。</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