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已痛得五官都变形了,没认出顾青,张大了嘴努力地呼吸空气,喉咙里发出嘶嘶的痰音。
顾青包扎了一个伤兵,满手鲜血地站起来,看着自己刚刚包扎过的伤兵脸色却已慢慢变成了惨白,顾青心头黯然,他知道这个伤兵其实活不了了,包扎伤口无非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正要继续包扎下一个,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吼声,带着几许哭腔。
谁……谁是潼关人?潼关,潼关的有么?能活下去的潼关人……
顾青一愣,急忙走到这名伤兵身前。
伤兵腹部一个拳头大的伤口,依稀能见到伤口里面的森森白骨和缓缓蠕动的内脏,这个人眼见是活不了了。
顾青忍住悲痛,轻声道:我不是潼关人,但你若有未了之事,我可以帮你做到。
伤兵如见救星,奋力拽住了顾青的手,断断续续道:我是潼关吴乡人……家有父母,还有一个六岁的孩子,我……求你,朝廷若有抚恤,一定要……给他们,转告,转告双亲,我……我……
话没说完,伤兵喉头发出喀喀的声音,随即气绝。
顾青仍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我记下了,潼关吴乡人,记下了,记下了。
仿佛给周围重伤的将士提了个醒,好几个伤兵顿时虚弱地喊了起来。
有咸阳的么?我是咸阳的……
有扶风的么?扶风县张四郎,我叫张四郎……
蓝田县东乡周大喜,我叫周大喜……我的命能换多少抚恤?一定要带给我的妻儿……
此起彼伏的自报家门,此起彼伏的难舍难离。
都知道自己已毫无希望,没人关心自己的救治情况,嘴上说的,心里念的,都是家中的父母妻儿,都是割舍不下的最后一缕尘世亲情。
顾青眼泪簌簌而下,不停地点头,哽咽道:记住了,我都记住了,会转告的,你们安心,抚恤一文都不会少。
向随军大夫要来纸笔,顾青开始忙碌地奔走于每一个重伤的将士之间,用心地记录着他们临死前最后的请托。
不记得忙碌了多久,顾青终于记完了所有的心愿,转身再看时,又有许多生命悄然消逝。
顾青将写满了字的纸折起来,很郑重地放入怀中,与怀中当初宋根生写的那道无法递上去的奏疏一起,紧贴着顾青的心脏。
孤臣的奏疏,战士的遗愿,它们都是顾青此生对这个世界发出的问题,他将带着它们寻找答案。
拖着沉重的脚步,顾青离开了伤兵区。
仰天望向漆黑的夜空。
夜空繁星闪烁,密密麻麻宛如银河流动,美丽而宁静。
人世的生死悲欢,与这些美丽无关。
……
后半夜时,战场已打扫得差不多了,顾青下令原地搭起营房,尤其是伤兵区更要小心照拂。
韩介过来禀报了一个好消息,王贵找到了,而且没死,只是受了不轻的伤,整个人被埋在一堆尸首里差点闭过气,他是被韩介带着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韩介禀报过后,由衷地朝顾青单膝跪拜。
末将代所有亲卫袍泽谢侯爷慷慨之恩,若无侯爷在长安时花费巨金给我们打造的镔铁板甲,今日之战亲卫袍泽们的伤亡将会更大,活着的亲卫弟兄们都深感侯爷之大恩,此恩如同再造……
顾青心情低落,黯然道:行了,战死的终究已战死,再坚硬的板甲也无法挽救所有的性命,告诉王贵,好好养伤,还有,让随军文吏马上起拟奏疏,向长安和焉耆城的高节帅报捷……
第三百章 战后回城
后半夜时,东面的于阗军传来了消息,一支亡国异族组成的杂牌军被于阗军和后来赶到的常忠所部围而合歼。
为了完成顾青的军令,沈田命赵平领三千于阗军脱离战场,赶往伏击圈封死吐蕃军的后路,沈田则领着剩下不到两千人马与四千人的杂牌军对阵。
原本实力不对等的一场交战,但沈田却是个不错的将才,冷静分析了战场上的利弊后,选择了率军游走周旋,不与敌军正面交锋,与敌对阵一触即离,然后掉头便跑,杂牌军追杀,沈田便逃,杂牌军停下打算放弃沈田所部,往西面吐蕃军方向行军,沈田便下令放箭,惹得杂牌军大怒再次追来,沈田再逃。
如此反复耗着,在广阔的沙漠上与杂牌军兜圈子,一直等到赵平完成了狙击吐蕃军的任务,领军回援时,与沈田一同打了个配合,两面同时发起进攻,杂牌军顿知上当,攻守之势逆转,直到后来常忠领五千左卫兵马来援,杂牌军终于完全没了生望。
与吐蕃军待遇不同的是,战事到了最后,杂牌军陷入绝境,很多人下马投降,但沈田没有接受,他不需要俘虏。
被灭国的异族军队,留下他们的性命对大唐而言绝对是个隐患,一个都不能留。
于是这支杂牌军在真正的意义上被全歼了,仅只留了几个会关中话的俘虏用来审问,其余的全部杀了。
全歼杂牌军之后,沈田匆忙赶回来禀报,并向顾青请罪。
顾青并未治他的罪,这属于战场上人力不可抗的意外情况,没办法怪沈田,至于这支杂牌军为何如此凑巧,为何远远缀在吐蕃军后面向龟兹城进发,一切真相等待审问俘虏后的结果。
找个地方睡觉,睡一觉醒来再说。顾青拍了拍沈田的肩道。
侯爷,末将该死,贻误战机,请侯爷治罪。沈田愧疚得不行。
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冒出这么个意外……顾青温言安慰道。
大战之后,善后事宜很繁琐,作为主帅,顾青不需要参与这些,他只需要耐心地等着下面的将领呈上来的军报。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顾青便回了龟兹城。
亲卫少了三分之一,活着的亲卫大多数都带着轻重不等的伤,王贵被抬在担架上,固定在两匹马之间,昨日冲锋时王贵算是命大,第一个冲出去后,立马被吐蕃败军的洪流湮没,但他仍在洪流中奋力劈砍,不知砍翻了多少人,然后被一匹骆驼撞翻栽落在地,被吐蕃军踩了无数脚。</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