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马在林场里飞驰,带起草叶的沙沙声响。抽箭,挽弓,搭箭,拉弓,开弦……阿斯兰缓缓放了弓下手。怎么了?皇帝从后头赶上来,见他有些怏怏不乐,连箭也并不射出去。原先瞄准的兔子早没影儿了。十二石弓。阿斯兰缓缓抚摸过拉紧的弦,我族男子以挽强弓、驯烈马、斗猛兽为荣。这把弓,我现在拉不满了。这次轮到皇帝沉吟起来,是我那一箭……?那一箭直入肩胛,自然损伤肌理,后头军医更为疗伤切开肌腱,要愈合如初显然……或许已再不可能。是。我武艺不精,中你箭矢。阿斯兰重新张弓,却仍旧没能拉过耳,只得又缓缓放下来。重箭强弓,五步射面,可将人钉于地下。皇帝按住了他还想再试的手,你这武艺我也不及。我再延请名医为你诊治。宫中太医若不合宜,便请宫外的神医,尽力让你恢复。阿斯兰笑了一声,一下张弓搭箭对准了皇帝,你不怕我先杀你。皇帝也不慌乱,坦然对着箭镞,我不屑于使那废人武功的下三滥手段。再说,你去年此时也是在此地安排了一队死士刺杀我,此时你仍想动手也不奇怪。蛇蝎美人。阿斯兰低声骂了一句,终究是放了弓箭下来,……我听人回报,说你箭无虚发,直取面门,一息之内可连挽三弦。皇帝转了转眼珠,想起来秋狩那场刺杀。她是轻弓短箭的巧捷行头,却递了给阿斯兰去,我幼时总觉不平,男子挽强弓较女子容易许多,赵丰实……就是赵殷,他上马能挽十石弓,下马可重甲负刀斧挽十二石,我怎么练也差一口气。师傅说,腰力不足,臂力也差,才叫我改用轻弓,练速射,重准心。……马上重速射,是没错的。阿斯兰沉声道,想起狭路相逢之时她穿肩一箭,的确轻快迅捷,轻弓拉起来更快,骑射行猎,都不以重弓为要。你师傅是很有经验的战士。我师傅就是赵殷他父亲,你们骂的汉人飞虎。皇帝大笑,再说,实在到了要用重箭时候,大可备一把弩机。她露出些狡黠神色来,若天生气力不如人,倒不如在器与巧上多耗些神,补足了短处也就是了。阿斯兰微微瞠目,旋即收了神色瞧去一旁,我不用你开导。那你用不用我广召名医?皇帝拨转马头,控着马在御马周围绕了一圈,你如今是我的侍君,我既身为你妻君,受你侍奉,自然也有护你周全的义务。我大楚重礼义,你来了便是客人,更不说如今我与你是合作关系。这一圈才绕过了,阿斯兰便伸手抓住了皇帝腕子,只是合作关系。他死死盯着皇帝眼睛,浓眉蹙起,一双鹰眼灰眸半露锐光,只是合作关系。合作关系。皇帝笑起来,眼睛微眯,秋波流转,嗯,你若想,自然也是我的君侍。她漫不经心蹬在马上,柔声笑道,只怕你不愿。腕上的手慢慢松开,皇帝胯下坐骑也顺着喜好走了起来,缓缓奔到前头去。行出没几步,她眼神一凛,骤然搭弓,射下一只麻雀来。猎鹿熊等大物固然需重弓,射雀却全靠巧捷灵动。阿斯兰先拾了雀来,丢进皇帝鞍前袋中。一时沉默。并辔行过了许久,阿斯兰才寻了个旁的话头,去年我的人向我说,有个你身边的内官猎到了熊,是哪个?你日日见着他的。皇帝笑了笑,冲稍远些地方扬了扬下巴,就是法兰切斯卡。她这亲卫今日教阿努格缠上了,一直不得脱身,只得陪着半大孩子在猎场里头瞎跑,你也想猎熊?阿斯兰看了看手里重弓,低声道,现在猎不到了……不过是问问,你身边有这般勇士,该知晓他身份。没想到就是那个金毛奴。他遥遥望了法兰切斯卡一眼,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不奇怪,他很强。那边阿努格早看见了自家哥哥同皇帝,催着枣红小马迎了过来,皇帝陛下!公子!后头是一脸无奈的法兰切斯卡,看样子已经被这个半大小子折腾得没了脾气。皇帝于是微笑,叫了阿努格近前来,可打着什么猎物?这里兔子多,打了好些兔子,可以烤来吃!皇帝于是看了妖精一眼,对方这下才总算松了口气,先跟到皇帝身侧,人小鬼大,我全看他了,什么都没弄到。嗯,这可怎么好,我也只有一只麻雀。皇帝笑,三个大人靠一个孩子。她扫了一眼身侧阿斯兰,他便知趣地去陪了弟弟。皇帝这才带着妖精牵马往一边去,带了那小子半日,你觉如何?很好啊,反应快眼力好,妖精看了看阿斯兰,那家伙能同意?他随手折了几枝草根来坐到地上,交给长安都要死要活的,再有天分,哪能有如意听话。再说了,你这么安排,也不怕他和你闹掰了。那几枝草叶在妖精手里翻飞几下,很快成了只草虫。皇帝压低了声音嗤笑,你不是真以为我喜欢他吧?草虫最后一条腿便断在那,只有最后几叶草颤颤巍巍的,……你是越来越像先帝了。妖精呼出一口气,接着绑好最后一条腿才站起来,男人跟了你就没一个是好下场。他随手便将草虫放到了皇帝发冠顶上,牵了马去吃草。跑了一日的马,夕阳时候人困倦,回程路上阿努格已然昏昏沉沉,在外头歪倒在妖精身上。你去车里睡,在外头小心掉下去。只有妖精还清醒着,却也不敢催马太急,只有缓缓行往市中去。皇帝有令,晚上要逛城中夜市。七月初六,市中正是一年里头最闹腾那几日,越往城中去喧闹声越响。难得与皇帝陛下一起,我进去打扰哥哥好事。这半大孩子作起大人般深沉来,哥哥不敢说,我可不傻。皇帝陛下不看他,他天天在宫里闲逛,不就是想遇着皇帝陛下,还……这孩子还清了清嗓子,在榻上……约莫是被宫里规矩熏陶得狠了,这孩子说到后头反红了脸,只给了妖精一个眼色,我听见他叫皇帝陛下啦……看得妖精好笑,你就这么把你哥哥卖啦?和你说说,你也和皇帝陛下提提……他打着呵欠,我打听了,你是皇帝陛下最亲近的侍从……说话管用。再说喜欢皇帝陛下怎么了,皇帝陛下好看,对我好,我也喜欢的。说有些心思倒也有,说单纯也确很有些孩子气。妖精于是轻声笑,你不怕我和景漱瑶说你哥哥坏话?和皇帝一处待久了,他也学得和皇帝似的,没事喜欢逗人玩。你是好人……阿努格甚至拍了拍妖精手臂,只是太困倦了,拍着拍着便没了气力,成了被妖精护在怀里,以免他滑到车外。哪用得着我说……妖精瞥了车里头一眼,那两人早睡着了,东倒西歪,皇帝一手搂着小公子的腰身,阿斯兰的头还靠在皇帝肩上。待到了市中,已然是黄昏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皇帝牵了阿斯兰手在市中漫步,虽非上元佳节,也算是约了你出来。七月初七许多闺中儿郎要乞巧,赶科考的女娘郎君们要拜魁星,又是朝中公休假期,市中本是从早到晚都要热闹的,可今日是七月六,许多摊位才摆了出来,还没拿着最好的货品吆喝。妖精被皇帝配了个看小孩的任务,只能在后头陪着阿努格东看西逛,还得分一半神看着前头主子,难得地没什么精力在皇帝耳边发牢sao。皇帝瞧他少见地左支右绌,也没什么帮他的心思,只带着身侧郎君,一边晃悠一边叙话。这句我听过。阿斯兰回了一句,是情人幽会。是啊。皇帝于是点点头,上元节有灯会,情人相约出来游园赏灯一整晚,也是民间男女相看相约的日子。一个扛着糖葫芦的贩子过去,被她叫住了,来一串。她看了阿斯兰一眼,还是两串吧。好嘞,六个铜板。那贩子收了钱,取下两串糖葫芦,娘子小心,天热,糖化得快。好。皇帝随手递给阿斯兰一串,你也尝尝。宫外的小吃比不上宫里头精细,但也有些风味的。……哄小孩子的玩意儿。青年正将零嘴递回给皇帝,一回头见着她手上那串已经给了阿努格,小少年正举着竹签咬下一颗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谢谢……谢谢娘子!他手上那串一下就变得烫手起来。阿斯兰拽了皇帝回身,用力将糖葫芦塞进她手里:你吃吧。可惜皇帝没有要接的意思,反拽了他的手去,就着手咬下一颗果实。……你们汉人不是最重礼数,这样不算不检点么。阿斯兰瞥见道旁的丝线摊子,炸糕摊子,画糖画儿的,捏面人儿的,还有稍远些的茶铺布行瓦子戏。灯火通明的,照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更显得路面崎岖。于是身侧女子便笑出声来,自家夫侍递来的零嘴,吃些算什么失礼?她略掩着唇,透着掌心外缘还能见着略微鼓起的粉腮,想来还有些没咽下的,旁人见了只会说,妻侍恩爱,房中和睦。那双杏核眼微微弯起,黑白分明的眼仁里映了几星夜市灯火。你说是合作关系。你想是什么呢,皇帝只牵着他手笑,总之我是要对你负责的。你若不情愿,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只顾着你周全也便罢了。阿斯兰沉默下去。皇帝似是不在意他的答复,不过是夜市中行人如织,怕他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那般,只牵着手不放开,却也不甚留意他的情态。她惯于被人簇拥着伺候着,自然也习惯了在前半步,教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毫无防备。串山楂果子的竹签戳在掌心里还有几分疼。阿斯兰收了手来,自己咬下一颗果子。不出所料,外边儿玫瑰糖浆的清甜才过去,便是一阵倒了牙的酸。直教人想丢了开去。可皇帝再回头看时,便是小公子咬紧牙关吞咽山楂果子的场面。你不爱吃便不要勉强。皇帝接下了串,一串六粒还剩下最后一粒,自苦什么呢。她咬下这最后一粒,随手丢了竹签,不喜欢,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正走到河边,她忽而顿住了脚步。回去吧。皇帝骤然停下,看着桥那边高挂的灯笼,那边就没什么可看了。河上花船密布,缓缓顺着水流行往下游,还有揽客的小郎冲着贵女抛洒花瓣,留下几分笑貌。娘子,市中无趣,不如上画舫听曲泛舟呀……那小郎声音悠远,作艳丽打扮,笑里还掺杂几分脂粉气。有些庸俗了。皇帝暗叹,若是南风馆里的几位名角儿,譬如纯生、青阳、桑陌之流,总还有些格调,不至于这般直白揽客的。她不禁瞟了一眼身侧青年,看来今儿若想春风一度是不行的了。一下又不由惋惜。那边有什么不能去?谁知这小郎君哪壶不开提哪壶,偏生要问这么一句。说着还提了脚想往对岸去,我看也是亮着灯开门的。皇帝赶忙拉住了人,那边是勾栏……一下想着这外族人约莫只当是正经戏台子,又补了一句,很有些风月场所,烟柳巷陌……玩小倌的。最后这句实在很对不住多年修养,饶是她从前在军中荤话说得惯了,如此直白铺叙而来到底有损颜面。阿斯兰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闻言也有些讪讪,面颊上染了薄红,原来是……又收了回身,回宫么。皇帝正要点头,下游驶回来一轮花船,远远地便听见人唱,兽烟盘,金麟形影单。丝帕歌留九张机,高烛烧尽小重山,长恨倚阑干,《忆江南》的牌,琴音悠远,曲调惆怅,人声清越。凄凄切切,诉尽孤苦相思。皇帝听得脚下发沉,正想拉了阿斯兰离开,没想到那花船已到了脚下,一个小童出来打了个千儿道,张娘子许久未见了,我家公子请您上船吃酒呢。那小童觑了眼阿斯兰,只笑道,只是吃顿酒,也没甚不便,想来这位郎君不会不允的。见着皇帝动摇,里头早传了声儿出来,燕娘怎还不来呢,上次燕娘留的新词奴家可是练熟了,燕娘听着不好么?她在外惯借父族张氏之名,倒转表字,便作张如燕张二娘子,只几个相好的倌儿敢如此僭越,狎昵呼作燕娘。阿斯兰忍不住啐了一句:无耻。皇帝一下进退两难,微笑道,可是你家公子被公公为难了?今日怕吃不得酒,替你家公子打点些却是无碍的。燕娘……那公子当时听闻了皇帝在外之言,忍不住从船中探出身子来,衣襟半松,发髻微散,斜抱了一把蕉叶琴,困倚在船边,燕娘,奴家是想你呀……旁的恩客奴家一瞧见你便都推了的。话都说到这份上,皇帝也不得不全了这公子面子了。纯儿怎如此委屈自己呢,教公公为难怎么好?纯生是红绡院头牌,平素要见一面也难得很,若非他自己点头允下,再出多少价也无用。若今日说推了旁人,只怕是半道上将恩客劝了去旁人船上。她正要往舷板上踏过去,却被阿斯兰拽住了肘弯,死死扯在岸上。你早上说,今晚会召我。不过是吃个酒,此时回去也误了时辰,倒不如坐下吃一席,皇帝笑,对上阿斯兰一双灰眸,借了纯儿的地方宿一晚。法兰切斯卡本带着阿努格跟在稍远些的地方,一听皇帝这话不由垮了脸来,放了阿努格赶上去,我往哪去?他意指阿努格。从前这两个狼狈为jian的不知多少回同眠烟花,自然也不在意这个。只是究竟有个半大小子同行,宿在烟柳地方很不合适。纯生见了这下便看出来这美貌蛮子不过是个偏房侍子,若是正头夫郎必不会遭如此提议。至于后头那金发仆侍,想来更是没名没分的了,便笑,若几位郎君不嫌弃,奴家花船倒干净,不会教郎君们宿在花楼里头,平白污了名声。他瞧着皇帝,奴家自知是勾栏里人,比不上郎君们清白,也配不了燕娘,就只是吃一回酒,解了奴家相思之情就是了……小公子说着,一边已是自伤身世,黯然垂泪,瞧得人心都化了。伥鬼作胎的下贱东西,没得廉耻之心便罢了,还要攀扯清白儿郎下水。不知什么人骂了一句,听得船上纯生一僵,抱着琴泫然欲泣,作了那送去情人的行状来,是纯儿贪多了,燕娘快走吧。阿斯兰只觉这人好骂,听得心下舒坦,不料皇帝反起了怜爱之心,道,纯儿落在这处也非本愿,今日不过是一顿酒,有何不可呢。她握住阿斯兰手腕,轻轻一拨便教他松开了,低声道,此时回去只怕成了夜叩宫门,你们不若去长主府睡一晚。放自己男人去别的女人府上?阿斯兰两笔浓眉降下。阿琦是我亲妹。皇帝颇为不悦。谁知阿斯兰提了脚率先跨上舷板,既然是吃酒,我相陪一下也没什么吧。他想来是对烟花巷陌中的手段一无所知,只教纯生也一时愣怔,没反应过来便放了他上船去。他已上去了,皇帝自不必说,连着妖精也只能带着阿努格也上了花船。这船造得不大,内里却很是精细,也不显得狭窄,甚至还分开了两间屋室,一间品茶听曲,自然另一间便是休憩地方,外头还有一人宽的偏间,精巧得很。————————————————本章未完。因为太长了所以分开两段发。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3P(也可能是4P)包了一桌饺子!我就不信我拐不上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