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而外嘈杂得厉害。原本自皇城司至宗正寺不应路过外城街巷。几条大道正好连着一群官署,本当是一路宁静。皇帝连着熬了三四日没甚歇觉,早困倦得厉害,马车颠簸下摇摇晃晃已然是昏昏欲睡。此时教外头吵嚷声震得头疼,便掀了车帘,你怎么走这条路?昨天夜里外城解了戒严,早间正好买些点心带回去。妖精早驾了车到闹市区里来了,皇帝也不好叫他掉头重走,只得由着他去,给我买碗茶汤来,再添两块奶酥,前头胡记。她吩咐了一遭才想起来旁边还坐了个人,又叫住了法兰切斯卡,两份。一看就是常来外城的。她一时精神不济,也懒得下车去,只斜斜歪在车里头养神。你不下去么?一路而来,阿斯兰都安安静静,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反倒问了一句来。让他买了拿上来就是。怎么,你想下去?皇帝一下不想应付他,言语间便露出几分烦躁,你脚上还拴着,下去被人看见不好,下次再带你逛夜市。她揉着额头,顺手拉了拉身上斗篷,裹紧了,没再说话。不一会儿呼吸便均匀下来,想是困乏得紧。其实现在正是逃走的好时机。从皇帝身边离开,下车,混入早间闹市人群中去,寻个地方将脚上镣铐斩了,换身衣服,离开楚国京城。正是万难再遇的好时机。皇帝为避人耳目,车架都是择了寻常的青帷车,一匹马拉,内里只能坐两人罢了,是寻常人家内眷出行所用,在这闹市里头也并不显眼。而今那金发碧眼的中官也下了车在前头买东西,若是逃走一时间也发现不了。眼前皇帝早陷入浅眠了,眉头舒展,眼皮微颤,呼吸均匀,只要轻手轻脚下去不会被她发现。异族人的脚动了动,踝上脚镣发出轻响。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些微透入外头正好的凉薄日色。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得很,偶尔几声长长的吆喝钻进耳中,叫卖着各色吃食百货乃至鲜花。他看了皇帝一眼,神思转了几个弯,最终只吐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将身上斗篷盖去了皇帝身上,摆正了身子重新坐好。茶汤来了!正在这时候,妖精一晃跳上了车,手上两碗茶汤稳稳落在掌心里,一点洒不出来。茶汤表层浮着一层芝麻碎,混些油香与果仁炒熟的焦香味,尝起来倒比宫里那些名茶冲泡出来的更有些滋味。胡记在外城是老字号,卖早茶许多年了,这手艺竟也一直传下来,赚些外城官员的散碎银子,也供附近货娘花娘之类解渴消馋。吃不惯?皇帝看阿斯兰端着碗有些出神,顺口问了一句,我本以为有些像酥油茶的滋味。她才浅眠了片刻,这时候正恢复了些精神,用些茶点,还要回宫里去处理旁的事务,我想着大宗正定不会在饮食上亏待你,只正好是用早膳的时候,顺带着给你买一份,不想吃便罢了。两人坐在车中,车帘落下,外头人窥不着里头模样,只当是什么人家的内眷不好露面。外头法兰切斯卡还等着,这茶汤喝完了得将碗还回去。金发碧眼的仆侍可不是什么人家都买得起,妖精只守在车下,便引来许多探究的目光。……不是。阿斯兰有气似的,对着奶酥咬得极用力,很香。他有意避开皇帝的眼光,只盯着碗里的芝麻碎,只是没吃过。咬这般用力,脸要酸的。皇帝随口调笑,万一撑坏了面皮可怎么好,小娘我只怕下不去口了。她惯来调戏起小郎君嘴上便没遮拦,什么昏话都能吐出来,好难得的好骨相呢。果不其然,被对面的美貌小郎君剜了一眼,纯然是个碰了硬钉子的纨绔。好好,我不说了就是。皇帝用完了点心,随手将碗伸出车帘递给外头的法兰切斯卡,自拿了帕子拭净手口,才发现身上裹了两件斗篷。多谢你啊。仍照旧将斗篷递还回去。……没点戒心,也不怕风寒。对面的青年人只撇过脸,不愿多看皇帝一眼。皇帝听他这般说,转了转眼珠才想起来,他倒确实还没应下这交易,便换了张斯文面来笑,我只想着你有些品格,也对你放心。混惯风月的女子总是轻佻,偶然换上一副深情的温良面孔来便又另有几分难得的真诚似的,更不提她还有一张端正的面皮。皮相惑人,皇帝自小便知道这一节了。面色端正时候,自然对面朝臣要以为她是正色言语,诚心可鉴;戏谑时候几句玩笑,又难免教人将真话也作了诳语;更有那风月场上几句温良言语,柔情细话,只消添入一两分真,便能将伎子倌人哄得心甘情愿。逢场作戏之事,喜不喜欢,原不随她心意。只是戏耍得多了,不免连自己也有那分不清真心假意之时,反苦着本愿交付真心之人,平白地要多些疑惧。至于这伎俩从何处得来?自然是同那不着调的兄长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了。阿斯兰在这事情上眼见着还生涩,只见着皇帝柔和眉眼便先松了面色来,也是你太轻信了,我知道是你使诈才教四叔得手的。嗯,反间计罢了,老套路。也没抵过你四叔来了一招祸引江东啊。皇帝莞尔,见他饮尽了茶汤,便顺手拿了碗照旧递给妖精,送了你来,我多了好些麻烦呢。这却是实话了。原打算着那新汗自断臂膀,换个主和派上台也便罢了,维持数年平和,后头的事情来日再说,只没想到被人反将一军,这么个烫手山芋丢了来给她处理,还想要她做那杀人的刀。这可不行。外头几声马嘶,看来是法兰切斯卡理完了事,已驾着车走起来了。皇帝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态靠在车壁上,如今还想着怎么给你个名分。谁要你的名分,你们中原人就喜欢这些虚的。阿斯兰嘴上总是不肯服软的。没名没分地伺候着,若是旁的宫侍也罢了,你身份贵重,还是得有一个的。皇帝老神在在,甚至玩起了身侧青年人的细辫,辫梢的孔雀石绿松石之类装饰另有一番古朴风情,不然宫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踩你几脚了,我看了心疼。她也不知几分真假,只是去捉阿斯兰的灰眸。女子的眼睫半掩着眼珠,在车厢里的阴影下露出几分深潭似的莫测。看着倒像是个温良柔仁的妻君,面上还带着几分和顺的微笑。阿斯兰从前不是没遇过女子,只是那些人总记不住长相,总不是在讨好便是在斥骂。族中虽有姑娘追捧他英勇俊美,那顺风时节的花朵颜色却被视作草原上的装点,大约是还没到了时候。时移势易,再是什么样的烈马也被拴上了脚镣,困在一方狭小的车厢之中。……你嘴里能有几句真话。分不清的话,便都当了是真的吧。皇帝只笑,后宫里的人都这样。我不是你后宫里的人。皇帝略一挑眉,又很快放了下来,恢复成皮笑rou不笑的神色:很快就是了。都行过了婚仪,小公子,你已在瓮中了。阿斯兰又回到了宗正寺后头的监牢。很干净,但什么都没有,没有窗,没有门,没有日光,更看不到一丝人影,安静得厉害。他一下终于意识到,皇帝是在用幽闭的法子逼人就范。今日所谓交易,也不过是带着他在部下面前现一现身罢了。交易成,她得利;交易不成,她的威慑目的也全达到了。如她所言,已在瓮中。蛇蝎美人。等等。他蹭地站起来,抓住了皇帝袖角,等等。怎么,舍不得我?皇帝有意揶揄他几句,只挑着眉毛笑,眼光全落在自己袖口处——阿斯兰手上太过用力,早将那玉色丝缎抓得皱起了。……不是,阿斯兰颧弓浮上一层薄红,你说的,都是真的吧?哪些?皇帝故意转着眼珠子想了想,今日真真假假说的话海了去了,辨不清真假虚实,便当作都是真的就好。她抽了袖子出来,在衣摆处理了理,情自然任人打扮,行却能见果。饶舌,狡猾,虚伪。阿斯兰沉了脸来,你答应我,不会伤我的人。哦,这是正式同意和我站在一边了。皇帝往前半步,笑道,君无戏言……只不过,你也须拿出相应的诚意才行。女子身量更小些,虽是半仰头去看人,也未见得少了气势,反倒显得阿斯兰被捆住了手脚似的,木头般杵在地上,手上攥着的袖角放也不是,抓也不是,我知道,下次和你再去一趟……但你答应好了,不能反悔。天子一诺,自值千金。皇帝轻轻拂开了他攥在袖子上的手,与其忧心我不守承诺,不如说说你想怎么从这宗正寺出去。祸国妖侍,譬如烽火戏诸侯、七窍玲珑心,总得有些配得上的仪程。虽为假戏,也须真做。这般木头似的,除去一张秾丽皮囊,只怕担不起妖侍名头。皇帝暗叹,好好一张美人皮,怎么披在一头狼身上,偏生还有点刚直性儿,也不知日后如何耍弄得好。只见阿斯兰一双灰眼珠子直直望着皇帝,脑中过了许久从前见过的各个阏氏间争风吃醋场面才道:还不是珠宝牛羊那些。那些自然有的。牛羊是你们游牧所钟,我倒没有;不过碧落宫地界宽敞,给你搭个烤rou架子也随你烹羊宰牛罢了。皇帝抱着肘笑,一手半托着下巴,排场都要给你配齐整的,再叫我贴身的女官亲自领路,着两位要臣持节册封可好?妖精本在暗门外等候,奈何他是非人种,耳力极佳,自然将皇帝这话听得清楚,一时不由好笑:她惯来用些面上招数哄着后院里人,这些年崔简同赵家两儿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唬得团团转,只怕阿斯兰也要找不着北,还当皇帝是为他着想。活着的羡慕死了的,不得宠的羡慕得宠的,人总是贪心不足罢了,总以为皇帝该有几分真几分情。或许有吧。他听着里头阿斯兰不知如何应了一声,原以为皇帝该出来了,没想着过了好一阵都没听见暗门转动。这下可糟了。几声敲打暗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皇帝正搂着小郎君偷香,听了不由笑了笑,今日看来是不行了,那败兴的妖精催得急。一下唇舌分离,着眼看去,阿斯兰还有片刻失神,只倚在壁上,衣襟早被她扯乱了,本想偷闲半日的。先时不过随口戏谑了一句既作妖侍便须名实相符,倒没想着他答应得快,当下便自己去解了盘领扣子,任她做什么也不反抗,只将两手撑在床板上维持姿态。……要走便走。阿斯兰只看着一边,浓密的眼睫盖在眼珠子上,怅然若失的样子,配上半露出暗白胸脯的散乱一进,像个才被夺了贞洁的良家子。这不是怕你骂我薄幸么。皇帝自起身理好衣摆,还不忘最后再吃一口小公子的唇,多谢款待。你……!阿斯兰今日被她调戏了多次,总算没忍住心头火气,正要暴起去按住这罪魁祸首,没想到皇帝轻轻巧巧便转过了暗门,从外头将监牢锁死了。看来陛下很中意这位公子。皇帝才出了地牢,便迎面遇上了长公主。你若喜欢,正好去享用了,皇帝笑得有些凉薄,方才那点柔情全叫抛诸脑后了,不过一张美艳皮囊。只一点,他性子烈,要吃须得扣得死些,别叫他伤了你。我还是不了,长公主笑着摇头,这猫儿尖牙利齿又犯浑,只怕用了一处反惹一身猫sao,也不是美事。她说着左右看了看,示意宫人远些才道,阿姐此番要扶着这公子,只怕还要安抚一番先皇后一脉的旧人。毕竟那是冯若真。是啊,免不了要挨些日子的骂。皇帝苦笑,冯玉山虽说被按下去了,那些老儒林倒不好治。不过一个内爵,也不必上玉牒的,也劳烦他们来多费心。这下却是长公主略微瞠目了,不上玉牒么?不上玉牒怎还交了给宗正寺,阿姐不是给他侧君位分?那崔侧君离宫已然是板上钉钉了,眼见着侧君不废而废,断不可能再回禁中承宠的。宫中内爵不过皇后同侧君两个为正经宗室,旁的若无子嗣记在膝下也不过是一内命夫,上不了玉牒。给个主位就是了。皇帝轻嗤一声,侧君他还当不起。中宫无主,侧君便是代皇后,权位也忒大了些。纯如当年是不得不封,如今对王廷,可不是当年对崔氏。原来皇帝还对昔年为拉拢崔氏册封侧君之事耿耿于怀。如此,该我先恭喜少君公子了。长公主淡笑,得宠得封,想来阿姐还要将他迎了回宫。这meimei看着比哥哥正经,玩笑起来也是一般的戏谑,倒叫皇帝无奈。排场总得做足了,不然怎么镇住王廷来的那帮人呢。皇帝一想到这麻烦事又觉头大,桩桩件件都须得过了手去,做足了他的排场,便是我挨言官……怕都不止言官的骂,又是妖侍惑主又是酒色财气,还要说红粉骷髅,宗室人心……也就是在亲妹面前倒倒苦水罢了。谁知meimei反叫月华端了一碟点心来,笑道:我府上新招的点心师傅做的,阿姐先尝尝,用些了再回宫去同言官们打笔墨官司吧。这几日招待魏、袁两位大人都颇受喜爱。也就是说她已将意思都透给这两位了。大理寺掌律法便罢了,御史台这位说通了便好办许多。你这点心师傅会讨巧,赶明儿少不得赏她些。皇帝拈了一块起来只笑,你却说说替人求什么赏赐?阿姐惯会取笑人,长公主也坐了来吃茶点,这什么东西,在御前卖弄一番便算了,怎还要起赏赐,莫不是赏完了便要讨了我府上人去,宫中可不缺一个点心师傅。这妮子,借着点心师傅的当口在这喊着要下值呢!皇帝好笑却没得奈何,只得道,谁要你府上人了,在你府上那月钱还不必我出,不过就着时候吃你两碟罢了,怎还成了我要讨了去,你要缺厨子,宫里随便挑了去便是。两姊妹只一边说着一边消耗茶水点心。长公主不常入宫,尤其天冷时候身子弱,总窝在府上,这一下便聊起些家常事来。没多时显见着日上三竿了,再不回宫只怕今日公事处理不完,皇帝这才登车往宫里去。阿斯兰没等着两日便迎来了几个小黄门。他心知皇帝是要弄他出去了,便由着这几个小宫侍伺候着修了面,量了体,又将全身清洗了一处,除去各处毛发才算了结。末了,只听见这黄门小声抱怨道:偏这位公子废了两罐软膏,幸而咱们多带了些。上回预备婚仪也是将周身毛发都剃了干净的。你们皇帝定要人剃干净的。阿斯兰心下有些不快,这一下也沉了脸色。另一个黄门见他面色不虞,忙堆了笑来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宫中侍君黄门无一例外都要除了面上身上须发的,也是为了美观所致。至于各位侍君公子,更有怕毛发生硬扎伤圣体的缘故在。后头太医说身上毛发易生污垢,才叫咱们都去了,更何况这去干净了看着也白净,那地方也能显得好看些,得陛下喜爱的。他自以为是透出几分皇帝喜好来讨好阿斯兰的意思,却没想着这位主儿好不领情,闻言只答了一声知道了便叫人都退了出去。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漠北贡来的蛮子一个,也不知道礼数。来日里失了宠看他如何跋扈。前头的小黄门才出了宗正寺便忍不住嗔了起来,也不知陛下看中他哪点,长相和那物是不错,便算有些本钱,可哪比得上宫里头那几位有名姓的主子。你可少说两句吧。另一个黄门摇摇头,这位都定了是正三品的公子,尚仪局说已经在择封号了。咱们来量他尺寸还不是为了给尚服局备衣裳,听说是陛下亲挑的料子要尚服局准备呢,万一得罪了他,如今侧君公子不在,他要打杀咱们可没人救。两个黄门一时又是唉声叹气,只有赶紧驾着车回宫去复命了。—————————————————总算到了我一直很想写的玩物互换环节了(虽然阿琦没要)。和男性不同,女性不必担心血脉混淆,所以招个男宠也不过是玩物(参考太平公主和武皇),借去给别人玩一玩也能算一种社交(宗法都归自己了当然是随便送,男人就是养孩子的工具人),主体性在女,就不用总想着洁不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