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她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汤匙舀上半匙来,呷了一口清汤入口。
过了许久才咽下去。
陛下胃口不佳,怕要换些更清淡落胃的来。从前爱浓油赤酱、麻辣焦香的可不能再上了。
这还不够清淡的么……女帝苦笑,朕吃不下罢了,换了什么都是一样的。一桌子上,净是清蒸白灼温炖的,什么都切得细细的,油腥也少,见不着什么难克化的东西。
蝶若亲去盛了小米粥来,操劳过度怎么好呢,无论如何须得吃下些东西。她握了皇帝的手,眼见着您越发清减,都瘦脱相了。臣不懂国事,只看着您这般憔悴,也知是极耗心力的。
好,姐姐劳心,朕尽力多用些。女帝拉起一个笑来,就着米粥又进了几口。蝶若见着她肯用些,赶紧让人将前头的菜换了一番,亲自看着皇帝吃了小半碗粥并些子肉脯鱼脍的才肯坐回去。
你说陛下这样怎么办呢,眼见着只剩下一个壳子了,那……那贵君又……蝶若在马车里连声叹气,当时以为过了那一段,除了宋常侍就好了,怎么就这样了……
她是心病,又是被崔氏门生逼着迎了贵君,前头连冯家都跳……燕王也跟着叹气,实在是被传染了,我们也很难插手,前头的大权我得避着些,你若担心倒可以多递牌子进宫,平日里少同人交集,免得出事。
你还是亲兄长,怎么也这么冷着?蝶若说着便白了枕边人一眼,你们皇家人都没心的么。
燕王轻手轻脚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确定是已出了宫门才道:陛下这位子不稳,若宗室文臣要政变,你说往谁身上推?我们关着门只管吃喝玩乐才是不给陛下添堵,我若时时进宫,难免被人以为有志在那位子的意思,你看阿琦不就是只管修缮她的公主府么。天家人难为,左不过是为了那么个位子。好卿卿,听听我的,你操心得,面色也差了好多。
你嫌弃?
不敢不敢,小侍不敢。燕王平日里涎皮赖脸的惯了,笑嘻嘻地伸了脸出去,小侍失言,请妻君责罚。一面地粘着人捏肩捶腿,极尽讨好之态。
蝶若没奈何地打了下他的脸,坐起来,叫人看见了怎么好。她一时想起什么似的,捏了捏燕王的面颊,莫非先帝赐的不老药是真的?你全没见老态。说起来陛下和公主也是……
马车驶入闹市,一下遮了话音。
冯十四郎本名冯玉章,前头同母哥哥既追尊了皇后,这下又是要嫁入庐陵张家,于是他也跟着荫了一个尚宝丞的闲职,这才入了张府大门。这新人婚事既是圣上钦赐,又得了天子亲自添妆封爵,那头冯氏领了个承恩公的爵位,虽知道这是天子敲打,也只能挂着笑应下来。
毕竟是一桩好婚事。
至于这冯氏子与张家女关起门来又如何处置,那便不是前头皇帝操心的问题了。
这边赐婚定了,一下子熄了几家清贵世家往新帝后宫里塞人的想法,只专定在往前朝比科举的,反倒给女帝省了不少事情,一边骨折后头治丧修陵寝,一边调弄大小官吏,等法兰切斯卡跟着商队交接回来,已经快九月了。
他自六月里出了丧便往西域去,到此时也有两月余才回了宫里。
他不爱走大路,惯来是翻墙抄近道的,这下刚掀了帘子进内室便被女帝喝止了:洗洗再来。
我一会儿就去。他一边推脱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来,来点儿?
……怎么,你有事求我?皇帝挑眉斜睨他一眼,平日里也不见你献殷勤。
不是……顺路给你带的,不过说起来……他先攥了一把栗子在手里,微一用力,便将栗子壳都破开了,把那果仁寻了桌上一瓷碟丢进去,你那个新娶的贵君,快饿死了。
他说得太过自然,以至于内殿伺候的人没一个来得及阻止他。
崔氏是宫里忌讳,后头宫人搓磨虽不是皇帝明着下令,却也是不闻不问的。
皇帝眼神略扫过殿中,只见贝紫一脸茫然,银朱和竹白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其余宫人更是无一个敢出声,泥胎木偶似的立在那里。
不过是禁足,又没克扣他的份例,饿不死。女帝没什么反应,照旧端了盖碗呷茶,你还去看他了?
法兰切斯卡本能地便感觉不妙。若说先头还是没发现,这下大约是根本没有管一管的心思了,倒更像是早想着放任人给搓磨没了似的,便放了手里零嘴,我看他吃的东西都馊了。
是么。女帝这才停了手里动作,将盖碗放回桌上,银朱,他禁足多久了。
陛下,为着您没说禁足期限,无人敢放了贵君出来,到今日已有二十日了。
那便是王琅出发去山南道也有二十日了。论理该有信传回来。
差不多了,你今日待人去蓬山宫看看,贵君怎么着是宫里正经主子,如此搓磨必是底下人懒怠。你将不敬主子的宫人发落了去,再挑了从前孝端皇后身边那几个没出宫的公公过去,给贵君配个可心的掌事宫人。
银朱应了声赶紧退了出去。法兰切斯卡仗着皇帝偏爱,什么事都敢说,也不怕天子降罪的,竹白公公那是从小养着陛下,也不过开口劝两句,劝不动也没得法子,她们这些人可不敢乱开口。
你别慌着回去睡觉。皇帝面色不虞,谁让你没事去蓬山宫跑的。
法兰切斯卡往后一跳,我就是看看!什么都没做啊……
去抄两遍宫规学学规矩。皇帝一个眼风扫过去,赶了妖精下去领罚,什么好事儿都上赶着来做一遭。
是大人心地好。竹白惯来擅长和稀泥,这边赶忙叫人换来新茶,又上了酥点,陛下罚过了,还得听大人复命呢。
还真是。女帝又叫了人回来,商队交接的事情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法兰切斯卡赶紧地丢什么似的从怀里掏了一沓房契地契铺子管事身契,苦了一张脸道,以前不知道,怎么铺子到处都是啊……都在这了,全留给了你,塞外走货的按你吩咐改了入股制,重新裁了账本和出资那些,东西存在车上,一会我给你弄来,这是境内的产业契书。那一整摞契书被堆到天子书案上,哎,是不是比上次你叫我去清点的内帑还多啊?
……是。天子叹了口气,缓了一阵才道,禁中连年赤字,只剩下些珍宝摆件陈年料子还算值钱,哪比得上这里头的活钱多。她亲自收了契书,但这里的钱,和内帑一点干系都没有。
些微的薄脆声隐约传出来,法兰切斯卡正纳罕,转眼却见着皇帝已然是将契书攥得皱起来了,指节发白,手骨崎岖地拱起来。
哎哎哎,姐姐你这么使力,东西要被你揉坏了……他赶紧地抓了皇帝手腕,费了好大劲才算是将契书救了出来,塞进锦盒里,这下是说什么都不给人碰了,你你你,你醒醒神,别拿着东西出气啊……
嗯,是我不好。女帝骤然卸了劲力,轻声道。
我陪你去走走?不过妖精没给皇帝留什么反应余裕,径直推着人走了出去。竹白见状赶忙将锦盒收了在皇帝妆台上,同一堆簪钗首饰放在一处,才听见外头法兰切斯卡无奈的声音:做皇帝这么难受为什么还要搞什么宫变啊?劳神费力的,还要收不喜欢的男宠。当初去塞外不回来不就好了。
女帝的声音轻轻的,反倒是被妖精逗得有了点没奈何的苦笑,不一样的……那些是我身为人的愿望,但这些,是生做天家子,受天下人奉养,所必须担负的责任啊。</di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