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虽春夏两季要比京城潮湿许多,但冬季也要比京城温暖许多,没有遮天蔽日的大雪,也没有滴水成冰、冻得人手都伸不出来的时节,这对裴逸来说倒是好事,虽然身上的伤处到了冬天还是无可避免的发疼,但纪南星每晚只需给他行针一次,便至少不会咳嗽气喘了。临川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是除夕晚上,这晚节度使郎君需在钟楼上与官员们共同守岁,在新年来临之际还要亲手点燃一挂一万响的鞭炮,以驱除邪祟,祈福来年。每年这晚吃完年夜饭后,城里的百姓都会蜂拥到钟楼下,等着节度使郎君与他们招手致意。若是节度使有夫人的话,那夫人也需要露面,与民同乐。节度使夫人这般的贵妇,一年也不会轻易出门几次,除了偶尔与官员的夫人们迎来送往外,等闲人根本见不到她面。裴逸当然没有夫人,纪南星这晚甚至压根没有跟他一块儿吃年夜饭,而是与姚素心和其他北边送过来的绣娘一块儿吃的年夜饭。自房瑜夏天回京后,皇后便悄悄重开了坤熠堂,只是这新的坤熠堂与此前不同,不再以治病救人为主,而是专门接纳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子,从夏到冬,经坤熠堂收留、又送来临川准备学习织绣手艺的女子,已有近二十人之多,姚素心不仅包揽了这些女子们的衣食住行,还在除夕这晚包下城中最大酒楼的整整一层,撇下家人来与这些女子过年。一般女子只要在家里还能勉强度日的,都不会愿意背井离乡来千里之外讨生活,故而这二十来人,个个都有心酸无比的故事,要不就是被丈夫日日毒打,连命都要保不住,要不就是遭婆家虐待,连饭都吃不上。来到临川,先不提将来是否能养活自己,至少这条命是保住了。席间众人一会儿提起往事伤心流泪,一会儿想到眼下衣食无忧感动落泪,弄得纪南星也跟着百感交集,无所适从,不断频频举杯,喝了不少酒。这间酒楼正对钟楼,纪南星仰头便能看见裴逸站在钟楼最高一层墙垣边,矜持地向钟楼下欢呼雀跃的人群招手。姚素心悄悄对纪南星道:裴郎君来了临川这半年,做了很多好事,减扣了许多苛捐杂税,又将以前被曹燮霸占的土地登记整理,返还原主。百姓们都说他不愧是将匈奴人杀个片甲不留的英国公,整治起达官贵人们来,也绝不手软,你瞧,如今他人气多高?纪南星只笑笑不说话,她在想的是,钟楼上点了无数灯笼,不知道裴逸能不能看清周遭,会不会被人发现端倪。裴逸跟她说过,为了今晚能顺利地找到鞭炮火引,一次用火把将鞭炮点燃,他已悄悄排练了许多次。裴逸今日穿着一身正经官服,浓烈鲜艳的紫袍上绣着一对飞舞的仙鹤,在钟楼上气宇轩昂地站了整晚,对着楼下百姓缓缓挥手时气定神闲,一脸的高傲威严,哪里看得出来其实他现在看哪儿都是一片模糊的影子。眼见裴郎君还未成家,临川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节度使夫人这个位置,虽说节度使府早就放出话来,说裴郎君绝不会见媒婆冰人,但每日还是有不死心的媒婆守在门口,只求万一能与裴郎君碰上面……姚素心凑到纪南星耳边,还有人说圣上要将宗室郡主赐婚给裴郎君,纪娘子,你可得抓紧点儿,明年今日,我可盼着你与裴郎君一块儿上钟楼啊。纪南星还是笑笑不说话,她可一点也不眼红节度使夫人这个位置,上钟楼那样假笑一两个时辰多么麻烦?到时哪里还能像眼下这般,想见谁便见谁,喝酒便喝酒?姚素心感叹道:英国公的爵位可是世袭罔替的,回头你们的孩子一落地,便有国公的衔儿等着,真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几辈子都不敢想的事。纪南星愈发觉得浑身发冷,不禁端起手中酒杯,将剩下大半杯酒一口气喝了。姚素心从外祖父家中搬来了七八坛十年的桃花酿,这晚都被众人一饮而空。临近午夜时分,突然钟楼下飞驰来了一匹快马,拨开拥挤的人群,径直冲到钟楼之下。马上骑手被人一路领到裴逸面前,原来是宫中派出来的内侍,当场来传圣旨的。圣旨中不但褒奖了裴逸在临川半年的政绩,还将裴逸当时还回去的那只金爵重又赐给了他,勉励他在临川大展手脚,无需有任何顾虑。裴逸跪下接旨时,钟楼下的百姓山呼万岁,场面如烈火烹油,好不热闹,待裴逸顺利点燃迎新送旧的那挂鞭炮时,欢呼声更是几乎要将整个钟楼震翻。姚素心说,从她记事开始,这是临川二十余年来最欢乐、最热闹的一个新年了。这夜没有宵禁,凌晨散席后,姚素心派了车送纪南星回如意堂。城里大街小巷都挤满了欢庆的人群,路上水泄不通的,纪南星喝多了头晕,在车上睡了一觉后,马车才勉强行到如意堂后门。几个月前开始,如意堂的前后两道门和后巷两端便都由裴逸京中带来的人亲自把守,以免被不相干的人发现节度使裴郎君夜夜都不在府中,而是悄悄来这只有一进的破败小院中居住。纪南星下车时下意识地往裴逸的小院中看了看,只见院中一盏灯也没有,黑黢黢的。想来也是,今晚裴郎君应当是要与手下官吏们畅饮通宵的,怎会一个人躲出来?她歪歪倒倒地提步往如意堂中走去,刚要进门,忽然听见肖成一声尖叫:纪娘子!纪南星回过头去,只见肖成眉飞色舞地驾车进了小巷,又高声喊道:纪娘子新春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