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认真取个名字,……‘温柔岁月’怎样?
难听!
李素失落地叹气:这个名字,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取出去!
虽然李素趴墙头的姿势不雅,但看得出东阳还是很高兴,眸子里都闪耀着光彩。
说说长安城里的事给我听吧?你最近有没有闯祸?有没有得罪人?
李素叹道:最近太忙,没功夫出去得罪人,清闲下来再说。长安城也没什么新鲜事,我最近在家准备草拟奏疏,上谏新政,若陛下准奏,朝堂又会争议四起,嗯,我已做好战斗准备了……
东阳皱眉:你想出的新政很激进吗?
我觉得不算激进,推行试种改良稻种,减免农户赋税,鼓励民间商贾兴建作坊,招募农闲时的庄户做工,还有就是开科举,加固黄河堤岸,扩建大唐水师,打造宝船出海,探索和征服新的大陆,引进新的物种,还有一条比较重要……
李素说着注视东阳的眼睛,缓缓道:还有一条,废除大唐公主和亲制,从此以后,大唐外交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将士们用刀剑去解决,何须大唐女子以肉身伺虎狼。如若需要,彼国可用他们本国的公主嫁予我大唐的皇子,这样的和亲我们可以接受。
东阳感动道:你,还一直记得……
李素叹道:很多悲剧,其实一条政令就能避免的。
这些新政恐怕很多朝臣不会答应,尤其是废除公主和亲这一条。
不急,我有耐心慢慢跟他们耗,我这一生还很漫长,他们却没那么漫长了,十年,二十年,终归有一天,我会在他们的坟头上蹦迪……
东阳深深注视着他:你还不到三十岁,可你这一生已经很精彩了,我很期待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如何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里立足,如何与那些守旧的朝臣们缠斗,如何左右朝局,如何削弱门阀……
李素沉默一阵,低声道:那是下一个十年的事了,或许,真的会很精彩,又或许,我突然有一天对这样的日子厌倦了,带着家小一声不吭便消失。
东阳笑道:我跟你一起消失,真的很期待你的下一个十年,李素,好好做出一番功业,不仅为青史留名,更为了天下黎民,父皇在世时常说,大唐有子正,幸甚。你记住这句话,不要辜负了这句话。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与李素对坐,李治手里捧着李素新鲜出炉的奏疏,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李素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殿内的摆设,对李治的表情视若无睹。
良久,李治合上奏疏,长叹口气。
子正啊,这份奏疏分量很重啊……
李素笑道:陛下觉得不妥?
李治叹道:其实每一条都是公允体国之心,而且写得很实际,如果推行的话,大唐甚益,可惜,朝臣们不会答应的,尤其是长孙舅父褚遂良这些老臣……
拍了拍奏疏,李治摇头:你这份奏疏若在太极殿上念出来,朝臣们会炸锅的,尤其是废除公主和亲,还有寒门子弟科举入仕等等,朝堂大部分臣子皆是门阀所出,他们怎么容许这样的新政实施?
李素点头:在臣的意料之中,所以这份奏疏,臣只给陛下一人看,也并不打算示于朝堂。
子正此为何意?
指了指奏疏,李素道:它其实是臣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行事大纲,臣从没指望过朝臣们会答应,没关系,慢慢来,先挑容易的实施,比如,臣会在今年只提出推行改良稻种这一条,将大唐所有能耕种稻谷的田地全都换上改良稻种,这件事做完,估摸已在五年后了,那么,五年后臣再提出第二条,第三条,等过几年做完后,臣再提出第四第五条,慢慢来,臣还年轻,余生所为便全是这份奏疏上的事,待到臣老了,致仕归田的那一天,如果能将这份奏疏上所列之事全做完,臣就非常了不起了。
抬头看着李治,李素沉声道:当然,这一切还需要陛下的同意,若陛下能一直认同臣的政见,一直站在臣这一边,臣行事会轻松许多,而大唐,必能在陛下治下实现远迈贞观朝的永徽盛世——如果你换年号不那么频繁的话——陛下在史书上的评价,不会逊于你的父皇。
李治顿时动容,再次打开手中的奏疏,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直视李素的眼睛,缓缓道:斯为仁政也,何乐而不为耶?子正,朕会支持你的。
李素笑道:多谢陛下,若陛下觉得某一天压力太大,支持不下去了,还请及时告诉臣,臣也马上抽身而退,咱们君臣喝喝酒,打打猎挺好的,没必要费心费神搞什么新政。
李治被激得脸孔涨红,怒道:谁说朕支持不下去?待朕彻底掌握了朝堂,谁若阻挠新政,谁就是朕的敌人,除掉便是!总之,抽身而退的人绝不是朕!
二人对视,然后大笑。
李素又道:臣还有一件事……
说吧。
从明日起,陛下散朝后与臣在太极宫前跑步如何?
李治愕然:子正真是……你跳慢一点,朕实在跟不上你的思路,跑步又是所为何来?
李素眨眼笑道:你我君臣都活长一点不好吗?好好享受这人间,亲眼看看自己亲手创下的繁华盛世,嗯,咱们争取活到八十岁,八十岁含笑而终,世上难得的高寿了,八十岁再死那才叫够本,死早了亏得慌。
李治苦笑道:朕实在不知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跑步……朕怕是坚持不下来。
臣陪陛下一起跑。
李治迟疑半晌,道:好……吧,唉!
李素神情忽然认真起来:君无戏言,臣可当真了,陛下不可食言,尤其不可对臣食言。
李治认命般叹了口气,然后重重点头:朕绝不食言。
…………
三年后,永徽三年。
东阳孝期已满,一身素衣走出道观,道观门前已无禁卫值守,冷冷清清的大门外,李素与许明珠站在伞下,含笑注视着她。东阳清减了许多,离开道观时,手里只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还有一位终身不愿嫁的侍女绿柳。
三人相视而笑,多年情路坎坷与恩怨纠缠,今日终于落下圆满的帷幕。
东阳出观的第三日,晋国公府广邀长安宾客权贵,风风光光迎娶东阳进门。时年李素仍是尚书省右丞,可在李治的支持下,李素的权力却越来越大,当年的青涩少年,如今已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位高权重的权臣。晋国公的婚宴邀请,没人能拒绝。
婚宴很热闹,排场很大,只是登门贺喜的宾客们却满头雾水。
如此铺张的婚礼,原本应是迎娶正妻的排场,可晋国公已有堂上正妻,今日迎娶的东阳公主,进门后究竟算什么?毕竟这年头也没有平妻的说法,若是妾室,这排场未免也太夸张了。
李素没给任何解释,只是知交好友如程处默王家兄弟等人逼得急了,才说出一句话。
我这辈子就这两个女人,她们都对我情深意重,都对我恩重如山,我无法给她们分大小,以后都是我的妻子,不分大小。
这三年发生了许多事,好在李素在永徽元年提出的推行改良稻种一事,并未受到太多阻碍,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批守旧老臣在内,对改良稻种的推行持中立态度,于是李治和李素君臣配合,马上下令推行,由农学少监李义府亲自下到大唐各州府督办,如今已颇见成效。
同样是永徽元年,许明珠为李素诞下麟儿,也是李素的第一个儿子,李家大喜,阖府同庆,李素为儿子取名思齐,典自论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出生的第二天,李治亲自出宫登门,不仅赏赐了丰厚的礼物,还当场给李思齐封了个轻车都尉的勋号。
名字取得风雅,可惜李素的这位长子却不是省油的灯,打从三岁后,便被方老五和郑小楼教功夫,十年后的某天,李思齐在长安城闲逛时,路遇市井无赖欺诈贫民,勒索银钱,十岁的李思齐大怒,不仅抄刀将市井无赖的腿剁了下来,还布置李家部曲设下埋伏,将市井无赖的十几名同伙一网打尽。
这件事惊动了长安城的权贵圈子,人人皆谓李家麒麟儿天生将才,有乃父之风,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永徽三年,李治与武氏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取名李弘,被封为代王。同年,武氏终于被封为昭仪,也在这一年,武氏与王皇后的关系渐渐敌对。
永徽六年,经过六年的休养生息,又推行了亩产更高的改良稻种,大唐民间终于渐渐恢复了元气,当年国库充盈,各地粮米满仓,这六年里,大唐边境基本无战事,唯有跟高句丽和吐蕃有过几次小规模的摩擦冲突,皆以外交方式平息下来。
永徽六年底,李素再次提出新的政见,鼓励民间商贾兴建各种作坊,招募农闲庄户做工补贴家用,并且派出使节与诸邻国相谈贸易往来。
此政见遭到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老臣们的一致反对,李素从容应对,在李治的暗中支持下,终于强硬地通过了这条新政,然而,因为此事,长孙无忌与李治和李素的关系也渐渐急转而下,变得僵冷起来。
从此以后,长孙无忌在朝堂上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在政事上与李治多次摩擦,皇权被臣权步步挤压,李治渐生忌怨,有除权臣之心,李素劝李治隐忍,谋而后动,李治依言。
四年后,显庆四年,李治对武氏宠爱日深,无论宫闱还是国事,武氏帮了李治太多,李治在感激和利益所趋之下,遂生废王立武之心,于是召李素问其意见,李素沉思许久,只说了一句,此为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李治废后立武之心愈加坚定。
同年朝会上,李治提出废后,遭到长孙无忌等老臣激烈反对,朝堂一片哗然,李治与长孙无忌的矛盾终于尖锐到无法调和。
三个月后,李治忽然召李素入宫,授予右武卫调兵虎符文书。李素当夜领兵直扑长孙府,将长孙无忌及老小拿入大狱,次日朝会,时为尚书省侍中的许敬宗上疏,告长孙无忌勾结朝臣谋反,李治当即下旨削去长孙无忌的官职和封邑,全家流徙黔州,长孙无忌以失败者的姿态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同年七月,晋国公李素被任为尚书省右仆射,终为大唐宰相。
李素上任右仆射的第二个月,李治废王皇后,武氏终于在一片争议声中被册封为皇后。
这一年开始,李素与武氏进入合作蜜月期,有了李治和武氏的支持,李素加快了推行各种新政的节奏,天下受益,民间藏富,百姓齐颂天子恩德。
因为李素与李治的约定,君臣二人坚持每日在太极宫前跑步,每到大汗淋漓方止,李治的身体也从未出现过问题,反而龙精虎猛,愈发强健。
蜜月期过了六年,龙朔元年(一个喜欢不停换年号的皇帝也是醉了),天下富足,国库充盈,百姓安泰,朝野赞颂之声愈大,武氏遂撺掇李治泰山封禅,因为封禅太过劳民伤财,李素入宫面君谏止,李治纳其谏,武氏却从此恨上了李素,二人的蜜月期已过。
武氏指使心腹朝臣诬告李素谋反,并罗列诸多证据,李素尚未自辩,武氏便被李治严厉训斥。
第二年春天,朝堂忽然爆出大案,农学少监李义府检举农学监丞勾结异国,私自盗卖改良稻种牟利,李治震惊,下旨严查,遂引出多年前倭国僧人道昭被害一案,雍州刺史奉旨查缉,发现道昭当年所谓意外而亡有诸多疑点,查访审问当年同批遣唐使后,发现道昭与武氏来往甚密,并且道昭生前还留下了许多尚未送出的书信,里面详细记述了道昭与武氏来往的过程,道昭许诺若武氏能将稻种引入倭国,必有重金相谢,以及武氏不满酬劳甚薄,二人渐生仇怨的过程。
至此,许多被害的证据已不言而明了,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武氏。
身为大唐皇后,竟然谋杀异国僧人,此案在朝堂引发了惊涛巨浪。
李治亦大为震惊,武氏却百口莫辩,同年四月,李治下旨,废黜武皇后,贬入掖庭。
李素的新政使大唐愈发富强,国库积攒了多年的粮草银钱,从此大唐正式迈入盛世。
乾封元年春天,大唐积蓄国力,李治亲征高句丽,任李绩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李素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并任苏定方,薛仁贵等人为将,领兵十万,水陆分兵而击。
大唐的火器在此战中再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唐军连克十城,兵临安市城下,用李素新发明的炸药包炸开了安市城的城门,守将杨万春在城破之时自杀,高句丽军溃逃百里。
同年九月,唐军前锋抵达都城平壤,高句丽国主高藏已年迈,城中守军军心涣散,国主高藏不得不打开城门投降,高句丽全境被大唐征服,一雪前朝耻辱。
与此同时,大唐西域动荡,诸国因大唐安西都护府的高压政策而不满,乾封四年,西域二十余国组成联军,扼断丝绸之路,进袭安西都护府,时任安西都护府都督的侯君集率军抗击,血战之后,击退了联军,侯君集也身受重伤,李治下旨向西域增兵五万,同时将侯君集接入长安疗养,侯君集临走前举荐王桩接任都督之位,统领西域唐军,李治准奏。
因为李素的出现,历史出现了颇大的偏差,原来的短命皇帝,竟成了历史上难得的长寿皇帝。
五十岁,正是人臣之巅,手握重权的李素忽然上疏告老,这些年因为新政的实施以及对高句丽一战的功绩,他在朝堂和民间的威望渐深,闻知李素告老,李治和朝臣大感愕然,李治再三挽留恳请,李素却态度坚决,李治无奈之下,只能同意,并封李素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
七十五岁时,精力愈差的李治果断决定退位,由太子李弘登基继承皇位,而李治被尊为太上皇。李弘登基后恳请李治将其生母武氏放出掖庭,尊为皇太后,李治答应放出掖庭,却不准尊武氏为太后,李弘亲自登李素的门,请李素代为求情。李素答应下来后,以布衣的身份向李治上了一道请尊武氏为皇太后的奏疏,李治犹豫再三,终究看在李素的面子上勉强同意。
走下皇帝的宝座,李治一身轻松,当即便来到李素的家中。
这一年,李素已八十岁了,算是难得的高寿之人。而许明珠和东阳,一生与李素恩爱到老,为他生下四子三女,前几年二女已分别去世,三人从未说过白头偕老之类的肉麻话,可李素和她们却实实在在做到了。
此时的李素,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见李治登门,李素颤巍巍站起身,还未行礼却被李治拦住。
都是一把老骨头啦,这些虚礼就不必讲究了,别闪了你的腰。李治哈哈笑道。
李素咳了两声,嗓音沧桑老迈:臣刚才在这棵银杏树下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你做了什么梦?
臣梦到了千年以后……李素双眼浑浊,耷拉着眼皮仿佛随时都会睡着的样子:千年以后,有好多新奇的东西,飞机啊,火箭啊,还有电视啊,手机啊……
李治笑道:又在说胡话了,朕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李素笑了笑:是啊,臣近年脑子越来越糊涂,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闭上眼全是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睁开眼又是田舍山林……
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个问题,臣想了很多年了,可总也想不明白。
李治没好气道:能不能想点有用的?哪怕想想今晚吃什么都好。
长长呼出一口气,李治笑道:好了,如今朕也不当皇帝了,偌大的江山交给弘儿吧,在位五十余年,朕无愧社稷,无愧黎民,或许有一些遗憾,那又如何呢?每个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有遗憾的……
李治絮絮叨叨的说着,李素在旁边却又昏昏欲睡。
李治不满地推了推他:喂,听到朕说话没?
李素懒洋洋地哼了哼:听到了听到了……
李治笑着问道:你呢?你有没有遗憾?
李素耷拉着眼皮,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神秘的微笑:臣没有遗憾,不过,臣有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臣跟任何人都没说过……
李治急忙道:什么秘密?快告诉朕!
李素没说话,眼睛闭上,仿佛又睡着了。
李治不满地推了推他,李素却毫无反应。
…………
深夜,刚从掖庭回到后宫的武氏披着一身道袍,坐在老君像前默念心经。
当年被再次打入掖庭后,武氏终于心灰意冷,于是开始虔诚信道,被李弘接入后宫尊为皇太后,她也不改信仰,早晚做课。
武氏今年也七十八岁了,人生,大抵便这样了吧。
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武氏的诵经,刚登基的长子李弘快步走入殿内,朝武氏行了一礼,语声急促道:母后,刚才接到宫外报丧,晋国公李素……去世了。
武氏赫然睁开眼,浑浊呆滞的目光莫名闪动,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半生纠葛,半生恩怨,此刻一齐浮上心头,武氏百感交集。
八十而逝,功德圆满了。
李弘露出悲痛之色:国朝痛失治世名臣,国殇矣!
武氏轻叹道:陛下好生办理他的丧事,可赐他陪葬乾陵,还有,厚待他的子孙。
这是自然的,母后放心,李家一门皆是忠节之臣,朕不会亏待他们。
见武氏似乎没有别的话说,李弘于是向她行礼告退。
快走到殿门外时,武氏忽然叫住了他。
陛下,大唐立国至今,功劳之丰者,无人出其右,他……是今世的一段传奇,我想给李素立一座碑。
李弘点头:李素功高,立碑不为过。母后,碑文上写什么?
武氏背对着他,眼眶发红,语气却如常道:一个字都不必写,只立空碑。这座碑算是我私人给他立的,我想对他说的话,都在心里,后人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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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
感谢朋友们三年来的不离不弃,最后一字落笔,忽觉自己仿佛也做了一场千年大梦,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待我策马奔腾几天,再奉上完本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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