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目光闪动,含笑道:杨仲龙,我记得你,昔年我任右武卫大将军时,你是我麾下一名果毅都尉,后来我调职,听说你也调去了左屯卫,约莫四五年未见你了。
杨仲龙露出受宠若惊之色,道:多年不见,不曾想大将军还记得我这不争气的部将。
侯君集大笑道:当然记得,昔年苍原一战,你是第一个冲进敌阵的,那一战你连斩突厥部落首领十一颗首级,是为斯役首功,你的名字还是我亲自填进请功簿的。
杨仲龙笑道:末将不争气,除了那一战,这些年委实乏善可陈,给大将军丢脸了。
侯君集微微一笑: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功劳这东西多靠机缘,大唐征伐天下,日后立功的机会很多,不要急。
杨仲龙脸色微变,这句话的意思似乎另有所指,却说得太含蓄,他一时竟没太咀嚼出味来,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听李将军说,大将军也投到太子殿下这一方了,不知确否?
侯君集笑容一敛,忽然沉下脸道:我刚说过的话,你转眼便忘,难怪这些年你还只是个都尉。
杨仲龙一呆,神情惶恐道:请大将军训示。
侯君集冷冷道:我说过,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这句话,你一辈子都要记在心里!
杨仲龙愕然,吃吃地道:不知大将军的意思……
侯君集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也是我多年的旧部了,你的为人品性我很清楚,我且问你,这些年你投身军伍,可曾遇到有功而不升赏的不公之事?
杨仲龙摇头:没有。
家中父母妻儿可曾被权贵恶霸欺负?可曾被官府****?
没有。
可曾听过今上昏聩残暴不仁的风评?
杨仲龙终于听出味道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
侯君集叹了口气:赏功公正,安居乐业,君圣臣贤,此为盛世之象,你有大好前程,家中父母妻儿和乐融融,天下歌舞升平,日子越过越好,今日盛世之始可谓百年不遇,君臣为国,百姓为家,都好好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杨仲龙,如此盛世,你为何要反它?
杨仲龙脸色大变,呆呆地看着侯君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侯君集盯着他的脸,缓缓地道:盛世若轰然倒地,君上昏聩,民不聊生,你纵得高官厚禄,封王列公,却能安享几年太平?到头来只不过是史官笔下一个叛臣逆贼,受后人千古唾骂,杨仲龙,你且问问自己,造这个反,果真值得么?
杨仲龙面色渐渐发白,冷汗一滴滴顺额而下。
侯君集的语声很低,却句句诛心,杨仲龙本就对谋反心存犹疑,此刻被侯君集几句话一点拨,顿时觉得头顶云开雾散,一念通达。
大将军,末将……末将今晚已手染袍泽之血,罪无可赦,我……杨仲龙面色苦涩地道。
侯君集朝身后瞥了一眼,轻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麾下将士?可信否?
杨仲龙点头:今夜出营,末将本就不大情愿,上面约莫也信不过我,没让我领兵,身边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卫和心腹部将,信得过的。
侯君集叹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走,随我去一个地方。不管怎么说,你和你父母妻小的性命能保住。
杨仲龙本是侯君集多年前的旧部,对侯君集颇为信服,闻言毫不犹豫地道:是,末将听大将军安排。
身后的部将士卒们也纷纷跟在杨仲龙身后,众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暗巷。
暗巷内,看着迷途而返的杨仲龙越走越远,那名被围攻的火长垂头看看死伤一地的袍泽兄弟,又看了看渐行渐远的杨仲龙,仇恨,悲愤和欣慰在心中反复交织,火长无力地扔下横刀,面朝战死的袍泽跪下,抬头看着绵绵不休的雨丝,忽然厉声嘶吼起来,吼声渐渐低沉,最后化作撕心裂肺般的嚎啕痛哭。
…………
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总是随机缘而变化的,杨仲龙若没有恰好遇见侯君集,他的命运将会如何?没人知道这个答案,能知道的都是已经或正在发生的,遇见了,命运便变化了。
出长兴坊往南,穿永乐靖安等坊,侯君集刻意带着杨仲龙一众人绕开了战场的中心,一路且行且避,躲躲藏藏,围着长安城绕了个大圈,杨仲龙越走越奇怪,直到最后侯君集停下脚步,杨仲龙凝目望去,接着大惊失色。
这……这是太极宫西门?安福门?
安福门是太极宫的侧门,位于长安城西,原本专为运皇宫粮食和水而出入,今夜李安俨领兵入城,主攻的却是皇宫南面正门朱雀门和含光门,叛军总共只有几千人,李安俨无法顾全,更不能分兵消弱兵力,所以此刻安福门前一片寂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守门的禁军和宦官因城内谋反而进了宫,宫门紧闭,四野无人。
侯君集回头看了杨仲龙一眼,淡淡地道:所有人把兵刃全扔了。
杨仲龙和众人依言而行。
然后侯君集领着众人朝宫门走了数十丈,快到宫门城墙下时,侯君集忽然一撩衣衫下摆,双膝跪在满是雨水的青砖地上,面朝宫墙扬声道:罪臣侯君集,向陛下请罪。(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