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吵了一架。她…先不管了,不会丢的。
林湘现下十分烦躁,比方才在店里手忙脚乱时郁结百倍。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古代世界适应良好,对那些个繁琐礼教也应对了七八,可是,今天,和林淮一说话,她才恍然明白,自己这些天不过是在穿古装搞cosplay。
她没有适应这个世界,从来没有。
上一世的价值观她现在依然沿用,从没忘掉半点,还自以为不同尘俗的忽视掉所有因此造成的不和谐音符。
她想和寻书做朋友,就替人销了奴籍,让人家喊她姐姐。结果,从离开林家到现在开店,她不是照样事事要依靠寻书的帮忙?
寻书没有一件事是不允她不听她的,这和当丫鬟继续伺候她有什么分别?她哪里放人家自由了?
她怎么敢私自画异性的画像?
又怎么敢,自负地来一出荒唐的变形计,美其名曰帮林淮重塑叁观,让对方变得热爱劳动?
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人分等级,阶而有差;女郎生则尊贵,男人自为下贱。这些念想在林淮、在世人眼中如同至理,理所当然,自古有之。
「一个女人家里藏着男人的画像算什么大事?况且,还是她亲手所画,多风雅、多有才,就是人太多情了些。反倒是那个被画到纸上的男人,一个良家男子,未经媒妁,私相授受,啧。呀——他居然还自己开了一家医馆,二十多岁了也未有个妻主——这男人一定是恨嫁了,才会这样大胆妄为,勾引邻人,噫。」
类比男尊女卑的古代,林湘几乎能想象到此事传出后,街头巷尾通行的流言。
林淮不可能不明白这些,但她压根就不认为,一个男人的名声值得她去维护。所以,面对自己的怒气,她只觉得委屈——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捉弄啊,对七姐你无伤大雅,为什么你要发火呢?
上一世偶尔和朋友一同畅谈人生理想、时事看法的记忆在眼前回闪,林湘知道,再也不会有了——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和她同出一源、又观念契合的同类出现,连林沅也不行。
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了。
思绪纷繁,一室饮酒吃菜的笑语声之中,她抓住深水中一根圆木,问道:寻书,你真的…想留在书舍里做工吗?
嗯,我想帮你。
寻书答得毫不犹豫,她的表情既坚定又真诚,林湘看不出任何矫饰之意。
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吗?林湘不知道。她只是点头,捏着那盏一直放在手边的酒,与寻书碰杯,慢慢地饮了。
酒的度数不高,可林湘却不是个会喝的,一杯下去,她像被呛住似的,捂住嘴咳了两声。
因着下午还要开店,午宴并没有持续太久。众人吃饱喝足,结账出门,林湘出了食坊,行几步止了住,那个靠墙角抱膝而坐,缩成一团,浑然被世界抛弃了的女人她很眼熟。
八妹。林湘轻轻喊她,不可置信:你…没走?
林湘还以为,没了她的约束,对方会立刻回家去。
林淮固然想走,但是,即便要走,她也要在运用智谋、顺利反抗了七姐的压迫之后,留书一封扬长而去。现在,七姐不管她了,她直接就能回家,这算什么?
抬起头,她看着喝了酒脸色发红的七姐,喉头滚了滚,讷讷道:我惹你生气了。
我不该……拿你的名节开玩笑。
起来再说。林湘垂下眼睫,弯腰伸手,将对方从地上拉了起来。
惹她生气?不,纵是没有林淮,今日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画就放在她的书房里,一张一张,不只是柳大夫的。若是被他人发现,声张了出去,后果比今日严重得多。
她不气林淮,她气的是自己,恼的也是自己。
气自己没有认清这个世界的现实,妄加干涉他人之行;悔自己冒犯旁人私画画像,以致出了岔子。
她牵着林淮回了书舍。
下午的生意较上午冷清了一些。看过热闹后,纯为买书而来的客人自然是少了。这正合林湘的意,她现在无心应付这些琐事。
林淮下午乖了很多,捧着一本书册,坐在柜台后的椅上一页页翻看,只不时朝她的方向瞄一眼。
半途,她甚至不知从哪翻出了之前被揉皱弃用的广告单,一张张铺平,夸她画得不错。
林湘知道自己的斤两,论起国画来,她哪里比得上林淮?但既然对方有意示好,她便也认真听着。
见林湘肯搭理自己了,林淮来了精神,一句句地跟她谈画画的关窍。
琴棋书画四艺之中,林淮尤善琴艺,对其他叁样只是平平,铆足了精神,她努力回忆教画的先生授课时所言的绘画之道。
闲话半晌,林淮肚子里快没了货,急得额角津津冒汗,林湘最懂相对无言的尴尬,也不为难她,起身招呼顾客去了。
林淮松了口气,把七姐的广告单放回柜台的抽屉里,继续看她的闲书。
姑娘,地上掉了张纸。一个书生好意提醒。
林淮伸头一看,是一张广告单,也不知是何时从柜台上落下去的,纸上还被人留下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她一阵心虚,慌忙在书舍里找寻七姐的身影。见林湘在书舍另一边和买书的人闲聊,才松了口气。
将广告单拾起来,她抖了两下,脚印的痕迹依然明显,枯石与红梅生了蒙蒙灰记。七姐的用笔和着色总是透着古怪,看着红梅,她心作点评。
说七姐画艺不错倒不算假话,纸上红梅神意不足,少了疏朗风骨,反而近似现实里的摹影,也算新奇难得。
这纸应该用不上了,这样想着,她把广告单迭好,没有放回抽屉,只随手夹进手头的书页里。
一本书看至一半,纸上突然落下一道暗影。
八妹。
寒若冰雪的嗓音自头顶而落:在外玩闹数日,该回家了吧?
林淮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而冰冷的眼瞳之中。
形貌昳丽,而神似寒松的女人立在柜台前,自高处俯视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恶意的弧度。
——林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