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两人听见风铃声抬头,见她蹲在地上,立即围了过来,寻书给她顺气,元宵端来一盏茶。
元宵个死脑筋,大热天还要让她喝热水。捧着杯壁微热的茶盏,林湘连打开的欲望都没有,怨念地盯着元宵看。
接收到怨念的信号,元宵僵硬的面庞融化,眼神既无措又疑惑,微歪着头,他眉心略蹙,抬手点着自己,显然是问林湘他到底哪儿做错了。
店里只有热茶,柳大夫说了,林湘姐你应该少吃寒食。医嘱说向正东就一厘也不会偏的寻书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给予了严肃拒绝。
夏天不喝凉茶,人怎么能变得快乐。
不快乐的林湘站了起来,郁闷地就着热茶将油纸包里的早点吃了,然后任性地关上店门暂停营业,开始给大家分礼物。
给寻书的物品都偏实用一些,她家人多,用得上。林湘特意将旁人送的两瓶好酒带了一瓶来,她记得寻书的母亲好这一口。
而给元宵的东西要五花八门多了。
压根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林湘就各样都备了一些,从和元宵眼睛一样剔透漂亮的玉石,到打发时间用的九连环。对了,还有一柄锋刃雪亮的短刀。
这刀别人送了我两把,我试过,吹毛断发。你身手好,如果愿意,就拿它来防身吧。
元宵正要接住这份礼物,林湘十指一缩,往回收了一寸,没让他接着,还故意作出凶狠的语气:只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不能拿来伤人,不然,我就把刀收回来!
对于东家的虚张声势,元宵认真颔首。
鉴于他平素不是点头就是摇头,林湘对这个承诺的分量看得很轻,见他未经思考就顿首,便忍不住一字一字又强调了一遍:一定要记住,不能用来做坏事。
果然,回应她的又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点头保证。
林湘心很累,但她没办法。
在书店成员内部发完礼物,她去了隔壁药铺。
见林湘身后背着背篓,柳砚青立即明了了她的来意,引她去了后屋,林湘便将一堆礼盒尽数掏出来放在了桌上。
拿给柳大夫的是一些名贵药材和制好的药丸,还有一整套文房四宝。柳砚青知晓她的心结所在,因此并未客气推辞。然而,扫一眼桌面琳琅堆迭的各色药盒,又顾念林湘柔软不知事的脾性,他忍不住道:
林老板,我知晓你不愿与家中再有牵连,也是真心为我考虑,才赠于柳某这些贵重之物,故而,我不好推辞你的心意。然,财不露于外,富不见于人,自古便是少为恩多成仇,林老板千万要注意赠礼的分寸,当心因此滋养了旁人的贪欲之心。
我知道这些。听了柳大夫苦口婆心的劝解,林湘心中温暖,莞尔一笑,她不假思索道:但你和旁人又不一样啊。
她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
审视着林湘的面容和举止,柳砚青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可能性,然而,与他对视的剔透眼眸不闪也不躲,像被她诚恳的目光蛊惑,困局之中犹能克敌命脉的分析能力失了效,柳砚青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接受林湘说出的所有讯息:
他是不一样的。
咀嚼着她的话语,破天荒的,对视时柳砚青率先移开了视线,闪躲盯向桌上高堆着的礼盒,向来应对得体的唇舌不听使唤磕绊起来:是…是吗。
在柳砚青还不是柳砚青时,不知多少女子拿含情目看过他。她们在官场中磨砺出了一双殷切而动听的嘴唇,吹捧也好、真情也罢,言辞总能花样百出却真心实意,直叫连九天神子因之展露笑颜。
就像平静的池塘被投入一粒石子,他也笑了,很轻很淡的笑容,随后从容得体地开口道谢,把控住话题的走向,不使它偏离至不必要的谈论上。微小的砾石无法让水面翻起波浪,旁人的言行亦不能使他的意志遭受影响。
不过,那些往事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而自己又最听不得旁人发自肺腑的言辞。柳砚青说服自己——他现在的反应很正常。
好在,因为顶着张假面皮,除了不像出自于他之口的回应外,柳砚青的面部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看不出丝毫异样。
故而,林湘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他的局促。在她看来,对朋友说这些稀松平常、并不出格。点点头,她说:嗯,因为你是那种不会为外物所动的人嘛。非要形容的话……
搜肠刮肚思考合适的形容词,食指敲了敲脑壳,她眼睛一亮:对,‘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不同于被世俗观念与眼光困囿的自己,柳大夫简直是史书传记里记载的隐逸高人,外表温和知礼,实则超然物外。
不论是对画像一事的态度,还是对变更了身份的自己的态度,柳大夫的表现都那么不同流俗。若前者可以归功于医者对性别之分自然的薄弱,但后者,林湘自问,若她身边出了个焦点事件的话题人物,她亦不能免俗,继续和对方如常相处。
语气隐含着将柳砚青和自己区分开、高看对方很多很多层的敬意,林湘道:所以,别说是一点身外之物,就算我把天上的星星通通摘下来送给你,你也不会起贪心,问我要那一枚月亮吧?
不。
啊?
林湘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懂柳大夫在反驳什么。她是以古人的认知开得口,难不成柳大夫真如此聪慧,知晓纯理性而言,一群恒星比不会发光的月亮价值大得多?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这是谬赞。看着对方,柳砚青纠正道。
你看,我现在就坐在你面前,需要进食、喝水,和所有人都一样。收到你的礼物,也会心生喜悦;听到你的夸赞,也会想笑一笑。
林湘认真听着,只觉得柳大夫此刻的目光复杂地出奇:
所以,在很多事上,我和旁人并无区别,和你也并无区别。停顿了几息,他犹豫追问:若是如此,你——
砰砰——
两声急促响亮的扣门声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为了避嫌,他们谈话时屋门大开着,身着粗布衣衫的少年就立在门边,尴尬地收回了扣门的手指,偏圆的猫眼望向林湘,生硬发问:柳大夫、林姑娘,我能进去吗?
他本无意打断别人的谈话,奈何柳大夫方才忐忑的语气,和小语偶尔提及林湘时……太像了。
行动远比思维要快,待他反应过来,扣门声已经响了起来。
被唐突中断了发言的柳砚青并没有心生不悦,纤长的眼睫一眨,他像是突然从某种奇妙的氛围中惊醒了过来。将唇边常噙的温和笑意寻回,柳砚青对少年道:自然,请进罢。
瞥一眼柳大夫,又看看快步向她走开、面带愠色的辛茗小哥,林湘只觉得自己此刻满心的吐槽欲望:
柳大夫方才连问话的语气都那般小心翼翼的,显然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她讨论,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打岔,小哥为人这么不会读空气嘛?还有,她敢肯定,往日小哥这会儿还没收摊呢!
辛茗快步走在她面前站定,下颌微抬、嘴唇紧抿、眼睛圆睁,仿佛属河豚似的,辛小哥在她面前总是显得气呼呼的。
但要说讨厌她吧,不是自恋,林湘真不觉得变着法用有限的食材组合换包子馅、觉察出她特别喜欢某一样,甚至会多做几次的小哥是讨厌她,只好把辛茗的脾性当成了他仅剩的孩子心性,因此也愿意包容。
你今天怎么收摊这么早?她问。辛茗才不想回答这个话题,反追问她:那你呢?让我来药铺做什么?
少年清澈的声线染上不自然的紧张。
柳砚青不动声色打量对方的背影。辛茗站得离林湘很近,只留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背紧绷、拳实握,无论是走路时极大的步幅,还是站定后肃立的姿态,都无意识流露出对他的防备。
这孩子一直很敬重他,倒是第一次,表现得这样不善。
至于缘由……柳砚青将眸光移向送了他一堆礼品的姑娘。这几日,碍于旁人的打量,林湘的衣着打扮正式沉稳多了,一个妙龄未娶、出生高门,又姿容清丽的女郎,引人心折再寻常不过。
偏偏她毫无知觉。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将桌上给柳大夫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腾出一小片空地,林湘把背篓里剩下的东西拿出来,一样样往桌上摆。
你父亲有心疾,我问过柳大夫了拿,这些药材给他养身挺好,还有……
她掏出两罐茶叶放在了桌上,这个是给你的茶叶。茗就是茶的意思,实在没什么送礼经验的林湘决定,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最后,咬了咬唇,给自己做了一通心理建设,林湘还是说了:徐语经常去你那儿吃饭,劳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他……
说着,她站起身,递给辛茗一个小小的点心匣。辛茗一眼看去,点心盒做工精致极了,木料上等,浮文繁复,想必里头装的,也非便宜糕点。
所有的礼物她送得都极随意,只往桌上一堆,只这一件,林湘站直了身子,亲手转交给他,面上显出端肃的神态,那么正式,又那么认真。
很好,知晓林湘将徐语看得与他和柳大夫都不相同,他非常开心。
辛茗慢慢扬起了嘴角,没有再看她认真的神情,脑袋垂下,凝视那双捧着点心盒还发颤的手掌,他伸出手,接住了这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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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剧情写到这里,辛茗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湘湘,因为喜欢,所以才肯展现自己的小脾气,而湘湘这时候还不清楚徐语的事,也愿意哄他。这个时候蛮幸福,什么都不知道最好了。
想想他以后自顾自的纠结万状,突然有一点点同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