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008【沸腾】
城墙之下。
费映环打量赵瀚一眼,有些奇怪道:你是……哪位故人之子?
家父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姓赵,讳士朗。赵瀚满嘴胡扯,而且面不改色,直接把秀才父亲说成是举人。
赵士朗?费映环苦苦思索,随即摇头,未曾听闻令尊大名。
废话,一个落第秀才,你若听过才是怪事。
赵瀚一脸哀恸,半真半假道:家父正直耿介,虽中举人,却依旧清贫如水。今年县中大旱,父亲携全家逃荒,在天津城北遭遇马匪。父亲、母亲、大哥皆故,吾与幼妹侥幸得活……
费映环听了有些动容,而且他逗留天津时,也知道城外出现马匪,正好跟赵瀚所言能对上。不由叹息道:唉,这污浊世道,读书人竟也如此悲惨境遇。
赵瀚指着半昏迷的小妹,又举起手中长矛说:我带着幼妹在天津讨饭,经常遭到别的乞丐欺凌,幸好曾随父亲练习武艺。南下途中,幼妹病重,欲进县城求医问药,怎奈城门紧闭不得入内。
费映环瞧了一眼赵贞芳,同情道:汝兄妹二人年幼,一路至此想必不易。
好嘛,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这厮是一个打太极的高手。
见对方还是不肯开口帮忙,赵瀚猛的跪地磕头:请先生带我兄妹二人进城!
旁边的魏剑雄突然帮腔:公子,举手之劳而已。
费映环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这才说道:起来吧,且跟我一起等着。
等待大概一刻钟,静海知县王用士,终于出现在城楼上。
费映环笑着抱拳打招呼:旂召兄,一别数载,甚是想念。
王用士板着一张脸,没好气道:费大昭,听说你要回江西坏我名声?
费映环笑嘻嘻说:岂敢,愚兄此来静海,不过是盘缠用尽,想找旂召兄借几两银子做路费。
王用士突然破口大骂:费大昭你个混账,老子是山西阳城王氏,可跟江西王氏没卵子干系。你尽管回江西造谣便是,老子今天还真就不让你进城!
嘿嘿,费映环依旧在笑,老弟真不让我进城,又何必亲自登城来见?
王用士冷哼一声,遂对门卒说:放下柳筐,把这狗日的吊上来!
满口粗鄙之语,毫无士人风度。
王用士,字旂召,山西阳城人,出自三槐王氏,万历三十七年举人。
二人属于多年好友,一起考过三次会试,皆双双落榜。
王用士不愿再考,就请托家中长辈,出钱谋得考城知县职务。任职期间,惩奸除恶,颇得民心。丁父忧守孝三年,去年转任静海知县。
江西有一支王氏,属于阳城王氏的分支。
十多年前,江西王氏建宗祠,欲重修族谱,派人前往山西主宗联络。王用士作为主宗代表,跑去江西帮着修族谱,期间与费映环相识并结为好友。
两只柳筐从城楼放下来,费映环迈步进筐,悠哉哉潇洒坐好,仿佛是在乘坐轿舆,还挥着折扇发令:起!
赵瀚不等魏剑雄进筐,就跨步走到中间挡住。
面对魏剑雄,赵瀚一揖到底,并不说话。
就刚才的短暂接触,赵瀚已经觉察出来:看似和善可亲的费映环,其实很难打交道。粗鲁凶蛮的魏剑雄,反而是个热心肠。
果然,面对赵瀚的鞠躬长揖,魏剑雄没有选择跨进柳筐。他反手拔出熟铁棍,转身面向围过来的饥民,对赵瀚说:你自己坐进去。
多谢!
赵瀚抱着小妹,一起坐进柳筐。
魏剑雄爆喝一声,挥舞熟铁棍,对那些饥民说:谁敢再踏前一步,准教他脑袋开花!
这厮面相凶恶,顿时吓退众人。
赵瀚来到城楼,又对知县作揖致谢,王用士只略微颔首表示接受。
费映环趴在女墙垛口,看上去慵懒无比。他俯视城外的惨状,好似漠不关心,随口说道:这两个孩童,是我一故友之后。唉,全家惨死,只剩他们相依为命,麻烦老弟帮忙找个好医生。
王用士懒得多问,直接对随从说:带他们去县衙,请大夫来看病。
多谢两位恩公!
赵瀚闻言直接跪下,真心诚意的表达感谢。
待兄妹二人离开,魏剑雄也被吊上来,费映环突然转身,正色道:静海县饿殍遍地,贤弟为何还派皂吏下乡征缴田赋?就不怕激起民变吗!
王用士无奈苦笑:那些皂吏,不是我派出去的。兄长相信吗?
费映环点头:换作别人,我肯定不信。
王用士解释说:静海县政,皆操于主簿之手。愚弟上任一年,粮马、税征、户籍、巡捕诸务,竟不能插手丝毫!便是县丞,也与吾一般无二,仿佛那主簿才是一县主官!
还有这等事?哈哈,贤弟真乃庸官也!费映环居然大笑不止。
王用士冷冷一笑,自嘲道:唉,谁让那主簿之女,是河间同知的小妾呢。我等士子寒窗苦读,竟比不过一贱妾的枕头风。
费映环揉着手腕说:贤弟忍了一年,如今又全县大灾,是时候该收网了吧?
知我者,铅山费大昭也!
王用士笑道:大昭兄来得正好,今夜咱兄弟联手,好好惩治一番奸商污吏!
费映环摩拳擦掌,对仆从魏剑雄说:老魏,该你大显身手了。
魏剑雄不屑道:些许宵小,手到擒来。
王用士顿时大笑:魏兄还是那般豪勇,今夜便作前锋大将!
……
县衙。
寒邪外束,五气不调,郁而为热,因此发烧,大夫放下赵贞芳的手臂,对赵瀚说,我开个方子,早晚煎服,或可得愈。
或可得愈?赵瀚惊道,大夫,我妹妹病得很重吗?
大夫捋了捋胡子,解释说:只是寻常的伤寒症,但患者体弱,又兼郁气已久,非一朝一夕之病,乃长期累积而发作。唉,不好说,看造化吧。话锋一转,这问诊钱,谁来付啊?
得嘞,王知县只让请大夫,却没吩咐手下给医药费。
赵瀚问道:多少钱?
大夫张开一个巴掌:看在县尊的面上,只收五钱银子。
赵瀚很想一拳打过去,这只是问诊费,不含药钱在内,居然就敢索要半两白银。
治病昂贵,古今皆然。
从怀里掏出碎银子,赵瀚感到有些不安,因为他的钱快用完了,只剩下一些首饰还没敢动。
大夫收下碎银子,让身边学徒拿出小秤,称重之后找补赵瀚几个铜钱。又说:我的医馆也卖药,可让徒儿把药抓来。
如此,便烦劳大夫了。赵瀚还能说啥?知县请来的医生,至少比他自己找的更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