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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书墨三十岁生日那天, 他被朋友们缠到很晚, 毕竟是整生日, 男人三十而立,他还单身, 大家都想给他过得隆重些。他心里一直在焦急,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这个人别的都好说话,但是绝对滴酒不沾, 谁劝都不喝, 对外说是酒精过敏,其实是怕喝醉了忘记在梦里喊阿梦出来。
散席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经纪人和助理们全都喝得一塌糊涂,他把众人安顿了便匆匆忙忙往家赶,其实他可以在酒店就地睡下, 但是每年生日他都是在家里和阿梦过, 今年他也不想例外。
最近阿梦越来越焦躁了,徐书墨思忖着他会不会因为自己今天睡得晚而发脾气, 如果他又生气了自己要怎么哄他,以致于对面那辆打着大灯的车子歪歪斜斜风驰电掣般向他直冲而来时, 他竟然连刹车都忘记了去踩……
那是骊山昆仑镜里徐书墨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
怎么回事?怎么没有了?秦越奇怪道, 把镜面翻过来掉过去地看, 他也看过许多次骊山昆仑镜了, 一般情况下镜面都会直接放映到所照之人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 比如此时的徐书墨正一手撑着头, 微闭着双眸, 昆仑镜理当显示这一刻才对。
鹿九注视着徐书墨,没有回答。
徐书墨缓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睛,他神情茫然了一瞬,才忆起自己身在哪里。
他坐直了身,期待地看着鹿九。
你要找的人我看到了,鹿九说,你想如何?
徐书墨的双眸发出湛亮的神采,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秦越递给他一杯茶。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阿梦了,徐书墨的身子陷进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杯茶,热气蒸腾朦胧了他的脸,连他的眼睛都被浸得有些湿润,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阿梦了。
鹿九道:所以你是想再见他一面吗?
徐书墨怔忡了一会儿,小心道:我想见他,至少要知道他为什么会不告而别,我……我总不能相信,他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那如果他死了呢?
徐书墨蓦然变色,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激动地说:他是梦妖,他已经活了九百多岁了,他怎么会死?
妖死了,灰飞烟灭,三界无存。鹿九一板一眼地陈述事实,徐书墨的脸上却是一片惨白。
秦越不忍心看偶像这样难过,小心道:这、这应该也只是猜测吧?鹿鹿,阿梦不一定死了吧?
我只是提前说明有这个可能,如果他死了,我是不能完成你的心愿了,毕竟妖修是没有轮回的。
徐书墨一只手牢牢握紧了沙发的扶手,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指关节根根凸出,手背上青筋尽显,他咬了咬牙:我知道,如果……如果他真的……我就死心。
鹿九点点头,下一刻说出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一般:你知道你已经死了吗?
徐书墨蓦然抬头,秦越也吓了一跳,连一闻都吃惊不小。
徐书墨,戊辰年,甲子月,乙卯日生,阳寿二十有四,横死。鹿九的眼神专注认真,尽管他话里的意思让人简直毛骨悚然。
徐书墨只觉得这个说法滑稽至极,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鹿九。
这是你原本的命数,你在六年前就应该死了,但是梦妖一直在试图阻止,所以每一次你遭遇横祸他都替你挡了,代价就是他的修为,所以你后来见到的梦妖形体都在逐渐改变,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在变老吗?
徐书墨大脑轰隆隆地响。
你难道没有发现,他在变老吗?
阿梦,你好像又长大了。
阿梦,你是不是,又变样子了?
阿梦,你今天看上去很憔悴,你很累吗?
没有发现吗?怎么会没有发现呢?阿梦每一天都比之前更憔悴,他用越来越暴躁的脾性掩饰自己这种衰落,徐书墨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他也早就隐隐意识到自己身上出现的一连串意外都与阿梦有关,他问了,阿梦否认,他就心安理得地受了,从来没有想过,阿梦会因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阿梦发脾气的时候,他觉得万分委屈,又自觉给了阿梦无限包容一般,其实他心里一直都知道阿梦不会无缘无故说那些伤人的话。
甚至在阿梦消失的时候,他是怨恨的,他自觉包容了许多,付出了许多,阿梦竟然一声招呼没有就不告而别,抛弃他,太过分,太可恨。
徐书墨抱住自己的头,这个风华无限,气度卓然的大明星,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击闷棍一般,整个脊背都弯曲了下去。
他在哪里……我要找到他……徐书墨喃喃着。
想知道他在哪里,就得知道在你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鹿九拿出很早之前就保存的丁卅留给他的头发,丁卅过了许久才出现,头发乱得鸡窝一样,眼睛里全是血丝,明显是在熟睡中被召过来的。
请道君安。丁卅一边躬身一边捋了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鹿九不好意思笑了笑:打扰你休息了?
不敢不敢,道君召小鬼所谓何事?
这个人你且看看,鹿九指着沙发上的徐书墨道,顺便给徐书墨抹了一片还魂草叶,徐书墨看见丁卅并没有太惊讶,和阿梦可能遭遇不测的消息比起来,便是天崩地裂在他眼前,怕也引不起他半分过激的情绪。
丁卅仔细地看了看徐书墨,倏然一惊:这……
你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此人阳寿已尽,又被送还了阳,如今生死簿上已没有这个人,待他自然老死,下辈子只能去投畜生道,这种事只有鬼差才能做到,我且查查,是哪个小鬼干的?
秦越大惊:什么?畜生道?
鹿九道:想来梦妖也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他一意只想让徐书墨这辈子继续活着,却不料自己横加干预凡人命数,致使他二人同时陷入万劫不复,丁卅在那里取出一本发黄的古册,翻找起负责提拿徐书墨的鬼差,鹿九看向一脸木然的徐书墨,如今尚不知梦妖是死是活,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可以要求我为你更改命数,生死簿上重新添上你的名字,寿终正寝后前往冥府投生,来生还做人;另一个选择,便是继续寻找梦妖下落,是魂飞魄散还是苟延残喘,都给你一个答案。
徐书墨半分犹豫都没有:我要找阿梦。
一闻摇头叹息,秦越不忍地转过头。
找到了!丁卅一拍黄册,竟是鬼伍这个家伙!
鬼伍很快被叫来了,这是一个黑面红眼的魁级鬼差,一出现就被鹿九刻意释放出的威压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不认得眼前这少年郎,然而那瑞气千条的淡金色神光他却是认得的。
给……神君请安。
我还没晋神,鹿九摆手,不欲多话,这人你可识得?
鬼伍颤巍巍抬眼去看,只一瞬间他就猛地身子向后一颤,跪坐在自己的腿上。
', '>')('你可认得?鹿九再问。
认……认得。鬼伍一五一十地交代。
徐书墨阳寿二十四,鬼伍负责提拿他的魂魄,那次摄影灯突然砸下来,原本徐书墨应该横死当场,只是被一只梦妖施法阻挡,照理来说,此时的徐书墨就已经从生死簿上被除名,甭管来世做猪做狗,此生却能活到肉身老死,梦妖也算求仁得仁。
谁知鬼伍不甘心就此放过,那梦妖虽只有九百年修为,因常年食荼蘼花,元丹内受花汁浸染良久,妖体便成了炼制无忧散的绝佳材料。
众所周知冥界有孟婆汤,饮下后鬼魂可忘却前尘,而无忧散却可以让转世之人忆起前生,试想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能够拥有前世几十年的记忆,他智商上的起.点却是别人的终点,他这一世如鱼得水便可想而知。
鬼差得了无忧散如何与鬼魂交易呢?自然是由鬼魂与阳间的亲属托梦,奉上珍稀法器以交换无忧散,鬼差再用法器提升修为,早已成了冥界不成名的买卖。
那鬼伍一次又一次制造意外事故,借以消耗梦妖的法力,最后一次终于让他得逞,徐书墨丧生在车轮之下。
说到这里,鹿九却忽然问徐书墨:你想亲眼看一看吗?
徐书墨明白,这是鹿九问自己是否想看车祸后发生过的事情,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鹿九执起骊山昆仑镜,对着鬼伍照了下去。
徐书墨那天心里焦急,没有系安全带,因此那辆车子横冲直撞而来后,他整个身子都被甩出了驾驶室,撞碎了前挡风玻璃,像一片落叶一样在半空中飘过,坠在地上时却又发出轰然巨响。
阿梦就是那个时候疯了一样地扑过来,他远远就张开了双臂,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接住那个坠下的青年。
鲜血大片大片地涌出来,很快将青年身下的地上染成血海。
阿梦双目血红,他拼命想要抱起徐书墨,然而他的双手一次次从青年的身体穿透而过,一人一梦,永远不可能接触到彼此。
阿梦,我在这里,阿梦!徐书墨站在他身后焦急地呼唤,阿梦,我在这里!
阿梦缓缓抬头,徐书墨张着双臂像他飘来,从旁蓦然伸出一只骨节森然的手抓住了徐书墨的衣领。
鬼伍桀桀地笑:梦妖,这个人早就该死了,你多留了他六年的命,如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我送他还阳,你为我役使,我们公平交易,你看如何?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放过他的原因?阿梦缓缓起身,目光冰冷,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元丹,鬼伍道,你为了救他,早已违逆天道,如今虽然没有妖皇魔尊能惩戒你,但是你法力早已枯竭,就算现在不给我元丹,你也撑不了多少时日,我们一命换一命,也不枉你救他这么多回,你说呢?
阿梦的嘴唇几近抿成一条直线:我若给你元丹,你便不许再找他麻烦。
他早就脱离生死簿,我何必跟他一个早晚会寿终正寝的凡人过不去,你若不信,我可对阎王立誓。
徐书墨拼命摇头,眼里流出汩汩血泪:不,不……阿梦,不可以……他这个时候才知道,阿梦为他做了些什么,他竟然等到自己死了才知道,阿梦为他做了什么!
不要,阿梦……你别这样做,我是人,我会再投胎,你别犯傻……
投胎?呵!鬼伍嗤笑道,你以为你还能做人吗?实话告诉你,梦妖擅自插手你的命格,你的下辈子只能做畜生了,想由畜生再回人间道,至少修个几百年吧!
阿梦深深看了徐书墨一眼,那一眼深邃如海,又好像映出整个璀璨夜空,那一眼盛满了许多徐书墨知道的不知道的话。
他唇角牵起一个浅浅的笑弧,有安抚,有欣慰,有忧伤,有不舍……
徐书墨疯狂大喊:阿梦不要--
阿梦的身体骤然发出强烈的粉色的光,夺目光亮中,阿梦的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一个字一个字道:你向阎王发誓,我将元丹给你,你送徐书墨还阳,从此休得再与他为难!
鬼伍左手拎着徐书墨的魂魄,右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印,他口中念念有词,以阎王之名立誓。
阿梦缓缓启唇,一粒粉色圆珠在他口中熠熠生辉,鬼伍双目绽出贪婪精光,松了徐书墨便身影如电地蹿了过去,掐住阿梦的喉口,便将元丹捏在手中。
徐书墨那一刻只觉得神魂全都被撕裂开,他甚至忘记了上前去,他就呆呆地看着阿梦对他伸出手,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天地,没有生死,没有阿梦,没有他自己。
阿梦张了张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站在那里,身形渐渐变淡,越来越淡,但是他的嘴唇在翕动,他在说话,他在说什么呢?
徐书墨想,他不想知道阿梦在说什么,仿佛只要不去听那句话,就让阿梦还有牵挂,就让他舍不得离开,就可以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依旧只要躺下去,闭目睡觉,然后轻轻喊一声阿梦哥哥,那个带着淡粉色光芒的哥哥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徐书墨扑过去,他伸出手,想要抚摸阿梦的脸,一遍遍抚摸,一遍遍从他的脸颊穿透而过。
不要,不要……我还没有碰到你,我还没有碰到你啊……
阿梦,你别这样,你别笑,你这样笑得好难看啊……
阿梦的双腿最先淡去,徐书墨茫然四顾,这里有鬼,这里有妖,为什么这里不能有神仙呢?救救阿梦,徐书墨什么都可以换,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怎么样都行,本来该死的就是他,为什么要连累阿梦?
徐书墨后悔了,那年为什么要去沅溪村,为什么要相遇,为什么要牵扯二十几年,一切都是错的,一切都是他的错。
初见那时,小小徐书墨说:哥哥喂我呀!
徐书墨喃喃着:哥哥,我一直忘记跟你说,鸡蛋是要剥了壳才能吃的……
长大了,阿梦奇怪: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徐书墨嘴角牵起一抹笑,温柔地看着阿梦,他的双臂也在慢慢消散:因为我喜欢你,不想拿你当哥哥了……
后来阿梦会骗他了:我烦了腻了不想玩了!
你真傻,轻触最后残留的粉色光晕,你该早点烦我,早点离开,真的,你真傻……
阿梦完全消失了。
徐书墨什么意识到没有了,而鬼伍也在此时把徐书墨打进肉身里,让他还阳,又强行封存了他死后的这段记忆,鬼伍这才揣着元丹气喘吁吁地离开了。
昆仑镜画面停止了流转,徐书墨低着头,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光了全部的血液,像是所有的筋骨都被人拔出。
秦越早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小心地递过去一包纸巾,徐书墨没有接,秦越便把那纸巾搁在徐书墨身前的茶几上,他蹲在沙发前,想安慰徐书墨点什么,正想开口,徐书墨忽然低低地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秦越问:什么?
徐书墨又说:他在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秦越恍然,徐书墨说的,是阿梦消散前反复述说的那句话,那发不出声,只能看口型的一句话,那么长一句话,说的原来是这一句。
徐书墨的声音更低了,沙哑的,破裂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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