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了门口,定了定神,从门上的小窗子望进去,我看到白素穿着精神病院特有的那种病人衣服,蟋曲着身子,脸向墙躺着。
我用锁匙开门,推开门,立时将门关上,叫道:素!
我一面叫着,一面向病床走去,来到了病床边上,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陡地一惊,立时又将她推得面向墙壁,心头怦怦乱跳。
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根本不是白素,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有着典型的日本女人脸谱。
在那一霎间,我知道白素从头到尾,有计划地在进行着一件事,她的目的,是要混进这间精神病院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显然成功了!这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九成就是白素对她表示过友善的护士长。
我正想转身走出去,忽然看到,床上那女人的手紧握着,有一小角纸片,自指问露出来。我扳开那女人的手,她的和中所握的,是一张小心折叠好的纸片,上面写着字。
门上传来了声音,我转头看去,看到了高田的脸,在门上的小窗处出现,我连忙把字条捏在手中,向他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向门口走去,打开了门。
我一开门,就道:我没有法子叫得醒她,看来只好等她自然醒来。
院长道:是啊,很难叫得醒。
我又紧张又兴奋。没有向他们说明白素根本不在病房中,白素这样计划周详,一定有她的目的的,让人家迟发现,对白素来说,就有利一些。
院长十分紧张地自我手中接过锁匙来,将房门锁好。我一时好奇心起:院长,那位护士长替我妻于注射了之后不感到害怕?
院长道:好像很害怕,她推开病房时,头也不回,向前直走——进了尾杉三郎的病房。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但是外表上却保持着冷静,哦地一声,看来若无其事地道: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他在这里?
院长点了点头,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我的心中却在狂叫:我知道为什么要假装疯子了,为了尾杉三郎!
我竭力克制自己:尾杉也是一个危险的病人?
院长道:是啊,他曾企图扼死一个作家。
我向前走去,来到了尾杉三郎的病房前,从门口的小窗,向内张望,可是我却发觉,那小窗从里面,被一幅布遮着,看不到病房中的情形。
这时,我不禁踌躇:是不是应该要求院长,把这个病房的门打开来看看?如果这样做,会不会坏了白素的事?
当我这样考虑的时候,我想到,我至少应该看看白素留下的字条,再作决定。我一抬头,看到了洗手间的指示牌,我向之指了一指,就急急向前走去。
进了洗手间,迫不及待打开字条。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显然白素匆忙写下。
理,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希望那时‘我’还没有醒来。我没有杀人,整个事神秘莫名,我正在尽力追查。尾杉是关键人物,我会把他弄出医院去。时造旨人也是关键,你快回去,从他那里着手进行,不要管我,我会设法和你联络。素
白素要我回去,在时造旨人那里调查,可是事件神秘莫名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她却没有提起!
我想了极短的时间,就有了决定,我在走廊中,又和高田、院长他们见面,我道:附近有没有旅馆,我想先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白素将会用什么方法把尾杉三郎弄走,也不知道尾杉三郎何以是关键人物,但是我决定不去打扰白素的计划,回去找时造旨人。
高田道:也好,随便找一家旅馆就可以了吧。
我的目的是摆脱他,当然不在乎旅馆的好坏,所以随口答应着,高田陪着我,离开了医院,临走的时候,吩咐两个警员在病房外守着。
当我和他一起上了车之后,我才知道,我实在太低估了这个身材矮小,说话又快又罗嗦的警官。才一发动车子,他就对我道:据我知道,还有一班飞机,只要路上不是太阻塞,可以带你离开日本!
我陡地震动,尴尬和吃惊的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高田看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尊夫人当然不在病房中了?代替她的,我看是那个倒媚的护士长。
我干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才讲出了一个字来:是。
高田扬了一扬眉:一个人,绝不可能在上午还清醒得在假冒记者,下午就变成不可药救的疯子。
我又清了一下喉咙:高田警官,我很佩服你的判断,但是我不明白,何以你不揭穿她佯作神经错乱,而任由她?
高田一面驾车向前驶着,他的神情极为严肃,那表示他说的千方百计极其认真。他道:卫先生,那是由于我对你们两位的尊重。虽然张强的死,有三个目击证人的证供,但是我心中的信念,和你一样:其中一定另有曲折。所以我不揭穿她,她有计划地在进行着一件事,我不想破坏她的计划。
高田的话,真使我感到到了极点,我忍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这个坏蛋,为什么我下飞机时,你不对我说,害我着急了大半天?
高田扮了一个鬼脸:我也是直到看到你从病房中出来时轻松的表情,才肯定尊夫人已不在病房中的啊,怎么怪我?
我憋了好久的笑声,到那时候,才算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我大笑,不断地笑着,足足笑了几分钟,才停了下来。
高田横了我一眼: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笑,因为她推张强下去,还是有三个人看见的。
我吸了一口气:我建议你用各种方法,重新盘问那三个证人,这是白素留给我的字条,你不妨看看。
我把白素的字条给他看,又翻译给他听,讲完之后,我强调:她说,她没有杀人。
高田皱起了眉,摇着头:如果是一件神秘之极的事,那不是警官工作的范围了。
我道:是啊,所以当精神病院发现白素和尾杉三郎同时失踪时,你也不必大紧张了。
高田苦笑了一下:到那时,通辑尊夫人归案,是我的责任。
他略停了一停:卫先生,尊夫人再能干,毕竟是一个女人,她你真相信她能处理一切?
我毫不考虑:绝对能。
高田没有再出声,只是专心驾车,过了不多久,他车中的无线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来听了一会放下:死者张强,无法联络到他的家人,他只有一个哥哥,在南极探险队工作。
我心中对张强的死,感到十分难过,叹了一声:他哥哥是著名的探险家,我的好朋友。
高田又道:张强是精神科医生?
我道:是,那个时造旨人,就是他的病人。
高田想了一会儿,叹道:事情好像十分复杂。
我大有同感:是,简直大复杂了,一点头绪也没有?唉,我真后悔——
我真后悔那天张强来的时候,我对他的态度,这时我想,如果我不是对他那样,结果会不会不同?
(后来绝对证明,结果不会不同,但是在全部神秘的幕没揭开之前,我实在无法不内疚。)
我把张强来找我,以及白素和他一起离去的经过,详细和高田讲了一遍。高田用心听着,听完之后,他的精神,也是一片迷惘。
我道: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高田道:我连那第三条虫也猜不出来,当然不知道尊夫人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她是要你照镜子?
我摇着头:当然不是。
我在这时候,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啊地一声:张强和白素,进过时造旨人的住所!我知道他们想找什么了!
高田向我望来,我急速地挥着手:时造芳子曾对我说,她哥哥曾写信给地,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可惜她并没有带来。这些信,当然在时造旨人的住所,他们要想知道这些信中写的是什么。
高田苦笑:为什么他们不向芳子要?
我想了想:他们不知道芳于恰好会去找旨人,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想找芳子,芳子不在,他们才偷进去。
高田喃喃道:大神秘了,真是太神秘了。
我道:我回去之后,立时去见时造旨人,白素还在日本,我一定会再回来,到时,我会将得到的资料,向你奉告。
高田连声道谢,等到车子又回了机场,我及时赶上了班机。
经过几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着陆,在机场大厦,我打电话给梁若水。
梁若水动听的声音传过来,我真不知道如何开口把噩耗告诉她。
我吸了一口气,才道:我在机场,才从日本回来,要立刻见你。
梁若水像是犹豫了一下:好。
她讲了一个字之后,顿了一顿,又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幸的消息?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知怎么说才好;梁若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放心,我经得起任何打击?
我于咽了一口口水: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好。
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吸气的声音,我又道:你在医院等我,我立刻就来。
离开机场,直赴医院,下车时,我看到梁若水在医院门口,我急急向她走了过去,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紧抿着唇,看来她已明显的预感到不幸,当我们两人面对面站定之际,我故意看向别处。
梁若水低叹了一声,她的叹息声听来,令人的心直向下沉。在一下叹息之后,她才道:卫先生,在电话中,我已经听出在你的声音,含着极大的不幸,别忘记,一个精神科医生,必须同时是心理学家。
我仍然不直视她,尽量使我的声音平淡,但事实上,我一开口,声音仍然不免微微发颤:梁小姐,张强死了。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这个不幸的讯息之后,我才敢向她望去。可是,她的神态,却并没有我预期中的震惊,只不过她的脸色,变得更白。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站在医院建筑物前的空地上,斜阳的余晖,笼罩着她的全身。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她脸上的那种煞白,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沧惘。
她仍然笔挺地站着,只是口唇在颤动,看来像要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又干咽了一口口水:他坠楼死的,死因十分离奇,到现在为止,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有些事,一定要你帮忙,才能弄明真相。
我本来想立刻向她说出白素曾留下条子,说时造旨人是一个关键人物,要她带我去见他。可是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那种凄枪的神情,深知此刻她心中感受到哀伤,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再去打扰她,所以便暂时停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梁若水眨着眼,看来是想竭力忍住了泪,不让泪水涌出眼睛来,接着,她抬头向天,缓缓他说了一句话,当她第一次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但是她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是在说: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恒的痛苦之中。
我怔了一怔,这句话,佛莱兹-李斯特写在他的但丁交响曲总谱上,梁若水在这时候说了出来,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极度哀痛呢?我叹了一声:放弃希望吧。你们已来到这里的人。
我接下去的后,和梁若水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同一来源。这时候,连我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口。
梁若水低下头来,向我看了一眼,又继续抬头向上,仿佛这样子,眼泪就会倒流回去。
我默默地等着,过了一会,她才道:看到他的尸体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到了日本之后,只见到了高田,听他叙述了一切过程。本来,还准备和白素见面,可是白素另外有行动计划,没有见到她。
张强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去要看他的尸体。直到这时,梁若水这样问我,我也感到没有这个必要。
我在一怔之后,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了报上的刊载,和一个警官对我的叙述。
接着,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约略向她讲述了一遍。一面说着,一面在漫无目的绕着医院的建筑物走着,看起来,我们像是一面在漫步,一面在闲谈,只怕谁也料不到我在说的事情,如此严重。
梁若水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向前走,凝神听着,一点也不打断我的话头。倒是有一个人,阻止了我的叙述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