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骏扬了扬眉:是么?那么,什么人才是你的对象呢?
我道:譬如说,陶启泉,他还差不多!
陶启泉就是我一个电话,他就立即派人送了两百万美元支票来的那位大富豪。他是真正的富豪,和林伯骏那样,生意上稍有成就的小商人不同。
我说出陶启泉的名字来,倒也不单是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富豪,而是我知道陶启泉目前,也在汶莱,正是汶莱国王的贵宾。
林伯骏一听到这个名字,像中了一拳一样地震了一震。
我又道:听说陶启泉在汶莱,也有不少产业和油田,林先生的经营范围,一定比他更广?
林伯骏神情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才道:卫先生你认识陶先生?
我道:不敢说认识,不过,我见了他,他不致于怀疑我向他骗钱!
林伯骏的脸色更难看,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你别见怪!
我只是哼了一声,懒得再和他说话。车行一小时左右,驶进了一幢相当大的洋房,驶进了花园,在建筑物前停了下来。
我和林伯骏下了车,那土人提着我的箱子,一起走进去,才一进房子,我就听得一个老太太在叫道:伯骏,那位卫先生来了没有?
那是典型的句容话,我一听,就大声道:来了!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是字正腔圆,学到十足,我立时听到了一下欢呼声,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女佣推着一张轮椅出来,轮椅上坐着一位老妇人。
她看来六十出头,神情显得极度的兴奋,正东张西望,在找寻说来了的人。
我忙向她走了过去:林老太太?我是卫斯理!
老太太向我望过来,刹那之间,她的神情,激动得难以形容,双眼之中,泪花乱转,张开了双手。我一来到她的面前,她就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口唇颤动看,却因为心情的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林伯骏紧随在我的身后,一看到林老太太这样的神情,我回头向林伯骏道:令堂这样的情形,看来我想骗你钱,真是易如反掌!
林伯骏的神情极其尴尬,也多少有点恼怒,闷哼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林老太太的神情,稍为镇定了一点,可是她还是不住喘着气:卫先生?那东西呢?你带来了没有?让我看看!
我呆了一呆,我的发呆,并不是因为我不懂她说的那东西是什么。那东西当然是指那块木炭而言。我不明白的是,她何以不称那木炭而称那东西?在我发呆之际,林老太太的神情,更显得焦切莫名,我忙道:带来了!
林老太太一听得我说带来了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望着我:伯骏曾对我说,那东西是一块木炭?
我又是一呆,心中更加疑惑,林老太太不知道那东西是一块木炭!这和四叔当年回来之后,进入秋字号窖去取东西,并不知道他会取到一块木炭是相同的。这又是什么原因?
我不论如何想,都无法想出其中的究竟来,反正关键人物已在眼前,我想疑团总可以解决。所以我只是犹豫了一下:是的,那是一块木炭!
林老太太急速地喘起气来。她显然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不然也不会坐在轮椅上了,可是这时,她却不顾一切地,想挣扎着站起来,吓得她身边的护士和林伯骏,连忙过去,又扶又按,总算又令得她坐了下来。
林老太太一直望着我:给我!将那块木炭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而林老太太一看到我犹豫,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立时向林伯骏望了过去:伯骏,快付他钱,不论他要什么价钱,快付给他!
林伯骏的神情,相当难看,但他还是并不拂逆他母亲的意思,连声答应着。
一看到这种情形,倒轮到我来尴尬了,因为林伯骏怀疑我来骗钱,如果我立时提出价钱来,那倒真像来骗钱了!
林伯骏一面答应着,一面道:娘,你我有一点话,想和你说!
林老太太立时生起气来,说道:不用说,你不知道,不论多少钱,就算倾家荡产,也要给他!
林老太太说得声色俱厉,林伯骏的脸色,更加难看。我在这时候,倒可以肯定了一点,那就是:林老太太,知道那块木炭究竟有什么特别,要不然,她决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我看到林伯骏这种为难的神情,心中倒十分愉快,因为他刚才曾对我不礼貌!但是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因为我急于想从林老太太的口中,知道进一步的资料。
我道:林老太太,价钱的事,可以慢一步谈,我先将这块木炭给你!
我一面说,一面提过了手提箱,打开,自手提箱中,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来,打开盒盖,交给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立时双手,紧紧抱住了盒子,盯着盒中的那块木炭,面肉抽动着,神情激动到了极点。
我实实在在,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块木炭,会现出这样激动的神情来。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一面抹着泪,一面抬起头来,对我道:卫先生,请你跟我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很多!
她强调很多话我也忙道: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气,同林伯骏望去,说道:伯骏,你也来!
林伯骏忙道:我事情很忙,我不想听以前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骏一会,叹了一声:好,你不想听,那由得你,卫先生,请跟我来!她一面说,一面示意护士推着轮椅,向楼上去。
我向林伯骏道:林先生,我想你还是一起去听一听的好,这整件事,和令尊有极大的关系!
林伯骏冷冷地道:我父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关,我也没有兴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骏的话,如此决绝,当然是无法再说动他的了!我跟着林老太太上了楼,轮椅推进了一间相当宽大的房间,又穿出了那间房间,来到了一个种着许多花卉的阳台上。
我自己移过了一张藤椅,在林老太太的对面,坐了下来,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过了一张几来,取来了茶。阳台下面是花园的一角,远处走出,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对面坐下来之后,林老太太好一会不出声,双手仍紧抱着那块木炭,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问题去打扰她。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道:我家相当开明,我从小就有机会上学念书,高中毕业之后,我在家乡的一家小学教书,子渊就是这家学校的校长。
她已经开始了要对我讲的很多话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听她讲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渊的家,位在县城西。我们家乡的县城,城西那一带,全是后来搬来的,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我们称那一带为长毛营子渊就是长毛营的人。
我呆了一呆:这个地名很怪,为什么要那样叫?我一面问着,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将她丈夫原来住在哪一区的地名告诉我。
林老太太道:长毛营,就是说,住在那里的人,原来全是当长毛的!
我啊地一声。长毛这个名词,我已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所以一时之间,想不起它的意思来。
所谓长毛就是太平天国。当长毛就是当太平天国的兵!太平天国废清制,复旧装,蓄发不剃,所以,江南一带的老百姓,统称之曰:长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渊先生,是太平军的后代!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是,据父老说,长毛营里的人,本来全在南京,湘军攻破南京,南京的长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县,就不再走,住了下来。
我一面嗯嗯地答应着,一面心中实在有点不耐烦,心想林老太太从她丈夫的祖先开始讲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资料,有什么关系?不如催她快点说到正题上来的好。所以我道:当年,林老先生有一个十分古怪的行动,他到一处烧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挥着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你别心急,你不从头听起,不会明白!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来了,她喜欢从头说起,就让她从头说起
林老太太续道:这批长毛,全是做官的,据说,做的官还不小,甚至还有封王的!
我点头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国到了后期,王爷满街走,数也数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说道:子渊的上代,是不是封过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什么官,我也不详细。我在小学教书,他是校长,不到一年,我们的感情,就突飞猛进,终于论起婚嫁来了!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脸上现出甜蜜的笑容来,我也不去打断她的话头。事实上,她的叙述,十分平凡,也没有什么大趣味,只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继续道:我家里反对我嫁给子渊,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里也只好答应,结婚之后,我搬到子渊的家里去住。子渊的父母早过世了,他家是一幢三进的大屋子,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砖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里除了两个老仆人之外,就是我们两夫妻,地方实在太大了
我礼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烦,在她讲到最后几句时,我移动身子,改变了三次坐着的姿势。
可是林老太太却全然不加理会,仍然在说她的屋子:屋子实在太大,有很多地方,我住了一年多,根本连去都没有去过,也不敢去。结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骏,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教书了。在伯骏三岁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着,忽然人声喧哗,叫着:失火了!失火了!伯骏先惊醒,哭了起来,子渊也醒了,立即跳起来向外奔去,我吓呆了,在床上搂着伯骏,不知怎样才好,只听得人声愈来愈嘈
我听到这里,张大了口,打了一个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会:一直吵到天亮,一个老佣人,奔进奔出,同我报告起火的情形,火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街烧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间屋子烧成了平地,我们的屋子,只有最后一间被烧去了一角,没有蔓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