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宴的宴会厅说是厅堂,实际上是一条露天的回廊。
飞檐枓栱下是雕漆梁柱,回廊两边是银装素裹的山景和覆着冰雪的池塘,风雪飘飘,尽收眼底。
不过雪和冬风并吹不进宴会厅里来,回廊下虽然露天而开阔,但梁柱雕漆里暗藏阵法,自让厅里温暖如春。在这雪景之中,美酒佳肴更添暖意。
谢渊坐在首位,和其他人一齐看见谢秉走了进来,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虽然大家都没有将事情放在台面上,但大家伙都知道家族内还是分了几派,最近声音最大、反应最激烈的,便是不同意未及弱冠的谢渊担任家主之位的那一派。
龙武院作为族地内极为重要的一处,谢秉一直在家族长老中地位颇高,可称位高权重。
而他之前对谢钧明言过,谢渊自己都还是个娃娃,年纪比他院里的许多学生都小,教不了人,就不要管他如何管理龙武院了。
故而谢秉一向被视为是反对派里的头面人物,和药房长老谢闻同样影响力巨大。
但众人都想到,在这宴会上,谢秉怎会出现?
他来做什么?
谢渊略有疑惑,但不动声色道:
秉长老来了,请入座。
谢秉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在空位坐下,一言不发。
众人面面相觑,谢雷摸了摸脑门,奇道:
谢秉,你来干啥?
面容方正刚毅的谢秉看了一眼络腮胡如钢针、十分粗豪的谢雷,淡淡道:
家主招待新年宴,我身为龙武院长老,来了很奇怪吗?
谢雷打量着他,嘿嘿笑道:
奇怪啊,你都不给新家主面子,现在又过来,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谢秉脸色一黑,并不是每个世家中人都心计深沉、圆滑世故,比如这谢雷说话从来不看场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极有个性。
气氛略有古怪,崔萍君柔声道:
雷长老,秉长老,年关已到,团团圆圆便是好,不必讲究那些客套。
谢羽也抚了抚白须,笑道:
既然该来的人都来了,便吃饭吧。
两名宗师这才没有多说,不过彼此还是大眼瞪小眼的看着。
对谢雷来说,谢奕修为比他高,天赋比他好,让他服气;治家也没得说,谢家这些年稳步发展,没有因为少了大宗师而受多少气。
他对谢奕了解也信服,对他的选择虽然不是十分理解,但觉得至少可以看看。毕竟谢渊的天赋,他是亲眼见证过的,十分欣赏。而家族里在这种紧要关头还争权夺利、无视谢奕决定、趁年轻人脚跟未稳就使绊子的,既谈不上谢家尊老扶幼的家风,又对家族的稳定有大害,谢雷相当看不过眼,近日碰到谢闻等长老就没有过好脸色。
见时间差不多了,谢渊简单说了两句——
他是真的只说了两句,一句今年大家辛苦,一句来年大家更好。
虽是家主,却是晚辈,在这里长篇大论的给人上课却也不必,谢渊最讨厌酒桌上耽误人吃饭的人。
能来的不必多说,不来的做思想工作也没用,大家都会用脚投票。
只要越来越证明自己,来投票的人会越来越多。
谢渊隐隐想得明白谢秉为何会出人意料的出现在这,但他没有多说,对谢秉也无特别热切、也无特别冷淡,如其他人一样。谢秉也从未多做解释,喝酒吃菜,几番过后,便先告辞走了。
虽然没待太久,但他哪怕只是出现一下,在谢家内部现在这个局面也是意义非凡。
看似人不多的团圆宴,其实家族内关注的人不少。许多宗师虽然是在自家吃饭,一直有随从来来往往的汇报情况。
听闻谢秉竟然到了风雪回廊,许多宗师长老都是一愣,其中一部分更是脸色微沉。
而听说谢羽、谢雷都给面子的直接到了,特别是谢羽去得很早,不少本是随风摆动的宗师都有些坐不住了,在家里转了几圈,忽而撂了筷子。
宴会厅里,谢渊隔一会儿便看到有宗师或是满头大汗、或是匆匆忙忙或是神色不变的走了进来,给谢羽请安,给自己打招呼,说有事耽搁了,然后在旁边坐下。
谢渊心里好笑,宗师跑这么一截路,真会满头大汗吗?
但到得宴席末尾,空缺的位置却是极少数了。
崔萍君和谢钧的脸色都缓和许多,这样至少面上谢渊这个家主是过得去的。虽然新来的墙头草们不见得就是站在了谢渊这一边,但是总归是个好的信号。
家族里别有用心的长老略有失望,在谢渊作为家主的第一个年关,下马威好像并没有成功。
宴会完毕后,宗师们各自告辞散去,然而一人却还没有走。
白须白眉的老道士谢羽对谢渊招了招手:
谢渊,随我走走。
谢渊恭敬的应命,对这位家族目前辈分最长的长辈、宗师,不管是他还是其他宗师,或者之前谢奕,都是执礼甚恭。
谢羽的经历颇为传奇,自幼亲近道家,淡泊世俗,刚过弱冠就出去求仙问道,云游天下去了,数十年了无音讯。
家族都以为他已经殒命在不知道世间哪个犄角旮旯,谢羽突然又回归家族,在族地静修,少小离家老大回,不外如是。
众人不太清楚他这么多年的经历,但是他的修为却没一个人能看透。
不过谢羽自己说练的是道家静功,若有修道者自可找他请教,若是想要杀伐征战的,他的功夫便不值一提。
谢渊随着谢羽走出宴会厅,踏着积雪向山上前行。
谢羽虽然有一百好几,但一身素净的道袍,背着双手,在风雪中健步如飞,分毫没有老者气象。
谢渊不知这位长者唤自己为何,只是默默跟着他一路登上小山坡的顶端,在雪中俯视着一片银白中透着新年喜气的谢氏族地。
谢羽静静的站了一会儿,面色无悲无喜。谢渊则在他身后默默垂立。
谢渊,你知道谢家的历史,能追溯到多久以前吗?
谢羽忽而问道。
谢渊怔了一下,略有尴尬。这个问题,他还真不清楚,毕竟他不是在谢家长大,没上过谢家私塾,只知道不止一两千年。
身为家主不清楚家族历史,被那些反对派逮到又有闲话好讲。
谢羽不以为意,只是微微笑道:
从谢家的先祖到这里伐木建屋开始,已经有四千二百余年。
四千二百余年……
谢渊默默咀嚼着这个数字,心中逐渐触动。
这已经可以是一个文明的历史,却尽数凝聚在一个家族之中。
虽然是因为世界的不一样,但如此厚重的历史,担在了他的肩上,谢渊突然感受到了真实一般的重量。
四千年的世家,已经是这天地之中、中原历史的一部分。压在你身上的担子,自也不会太轻。
谢羽悠悠道:
但四千年来,谢家经历了无数风雨,一直屹立不倒。这其中有大敌、有劫难、有昏庸的家主长老,有家族人才的凋零,也有极为艰难的时刻,甚至远比今天的姚家都要艰难。
然而谢家还是延续了下来,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东山再起。
谢羽踩了踩脚下的积雪,笑道:
这就是东山。这个词就是形容我谢家的。
谢家已经在这世上生了根,经历了四千年,还会经历下一个四千年,无论中间发生什么。
所以啊,你不要有压力。无论你做的好还是不好,肯定有家主还远不如你,但家族照样过了下来。你就干好你自己的,一切交给时间,交给后人,交给脚下青山。
谢羽摆了摆手,周围的风雪都绕开了两人,露出一片净土。
他微笑着说:
而且,我相信谢奕的眼光,我也很看好你。一些小小的阻力,肯定是拦不住你的。
谢渊闻言,神情触动,作揖道:
谢渊谢过祖爷开导。
谢羽面目慈祥,摸了摸谢渊的头,然后掏出一粒比周围的雪还要白的丹丸,托在手上,微微悬浮。
这粒丹药,便送给你了。
祖爷,这是……
谢渊看着那枚通体莹润雪白、全无一丝杂质的丹药,眨了眨眼。
我年轻时和玉虚真人曾经一起论道,在罗浮山上曾经住过一段时间,和那里的道士们颇为投缘。玉虚真人便教了我一手炼丹术,我这些年来在家里没事练练,倒也有所得。
这粒雪龙丹是我得意之作,这么多年也就练了这一颗,呵呵,家族的库房倒被我霍霍了不少。
拿去吧,你,应该修过道家功法吧?
谢羽拿着丹药,打量着谢渊。
谢渊点了点头:
我在乡间时曾经得一位道长传过养气功夫,内功底子还是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