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谢氏的议事厅依山而建,不同于一般家族议事厅的宏大肃穆,这里的风格更偏古朴清幽。
旁边是幽静的山坡,竹林环绕着雅致的独院,山溪从峰上簌簌流下,引入院中厅内,蜿蜒穿过大厅,继续向着山下而去。
水轻响,愈发清静。
从谢氏最早的几名先祖在这里伐木搭梁以来,清溪已流淌了千年。
安静的议事厅里,几名谢氏的宗师长老散坐其中。
溪水分割了议事厅,让位次看起来有些凌乱,却又自得自然趣味,如同山涧。谢家数千年来遇到的难题,都在这清幽的溪水厅堂中轻松解决了。
家主的坐位在高首处,谢奕坐在那里,沉吟着怎么向谢有解释。
谢有虽是族老,并不负责具体事务。今天叫他来,就是向他分说潜龙宴请柬之名并不是谢维的事情,毕竟之前都以为是板上钉钉了,而且往年的预计从无纰漏。
但显然不只是谢奕没想到,谢有也完全没想过这名额会旁落出去,故而乘兴而来,让谢奕一时有些不好明说。
其他的几名宗师眼观鼻鼻观心,显然不准备为家主分忧了。
哗哗的清溪溅响声中,谢奕微叹了口气:
有长老,请你前来,就是为了这潜龙宴人选之事……
呵呵呵,今年谢维应该是当仁不让了吧?
谢有抚着长须,畅快的笑道。
潜龙宴两年一次,含金量还是足的。代表家族参加大宴,自然是一份荣耀,更不用说与同辈高手切磋,以及可能的奖励收获。
谢有极为为自己的孙子骄傲,此时红光满面,顾盼自得,浑然没看清家主的脸色。
谢奕咳嗽一声:
是谢渊。
啊?谢渊怎么啦?
谢有笑呵呵的,根本没反应过来。
谢奕只得继续道:
这张请柬上的名字,是谢渊。
啊?
谢有愣了一下,仿佛才听清谢奕说什么,有些难以置信道:
家主,你说潜龙宴,请的是谢渊?
正是。
谢奕叹了口气,手一挥,镶着金丝的请柬就轻飘飘的飘荡到了谢有面前。
……
看着面前请柬上白纸黑字,谢有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喊黑幕。
还好他理智尚存,知道这是皇室所发,弄虚作假没有意义,谢奕也不是这样的人。
谢有静了一下后有些不甘道:
家主,怎会是谢渊呢?
说实话,我也想不明白。
谢奕微微皱眉。
谢有不解的继续说着:
论实力,谢渊境界才在气血三变境前期;论潜龙榜排名,他也远不如谢维;论外界名气,他更是还没把名声甩脱……
谢渊还顶着个通缉犯的身份,故而谢家自他回归之后一直是低调行事,包括潜龙榜的排名等等,谢渊也许久没有变化。
春雨楼最先是想让谢渊上榜,激发其他武者的挑战之心,让他遇到麻烦、自己暴露;
然而谢渊几次大战特别是金陵三英合力胜姚亦隆之后,名声大噪,已经反而让其他人敬而畏之,效果适得其反。
故而后面虽然以他们的消息渠道也知道谢渊在八大世家内的一些事迹,但秘而不宣,免得让这盖世凶徒坐实威名。
不过毕竟身份不算清白,怎么皇室的潜龙宴会堂而皇之的请一个排名、名气、境界都有瑕疵的通缉犯,参加这宗师之下年轻天骄的顶级盛会?谢有不是为谢维抱不平,而是真的不解。
谢奕扬了扬旁边另外一封简信,缓缓道:
和请柬一起来的消息,谢渊的通缉已经撤了,朝廷认定谢渊是为民除害,还要嘉奖他见义勇为。
谢有和其他几位长老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谢家自找回谢渊以来,一直都在官面上使劲,想要将这通缉犯的名头去除。
虽然这事实际上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谢渊又不去做官,但对一向清流的上三姓世家来说,核心子弟是通缉犯,这十分有损声誉,并且终究有些不方便。
不过朝堂或者说春雨楼里的态度比想象的强硬,数月来一直没松这个口子,倒让谢奕有些意外。
按理说以谢家的能量不至于办不成这区区小事。结果细问之下,发现是那督办江南要案、圣眷正隆的苏行坚决不允。
谢奕只得摇头,看来当年谢渊实在是把人得罪狠了,只得另想办法。
结果事情还在缓缓推进,一张请柬下来,伴随如风消息,谢渊化身了见义勇为的良民,官府还要在云照给他立牌坊,甚至最早发掘谢渊奏表、又因杀官之事被革职的盘龙镇里正,重又起复,直升云照县令,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这事谢奕和长老们见怪不怪,一眼便明是什么原因——
上面传话了。
然而这才让几人警惕,一名族老缓缓道:
有古怪啊。
谢有微微点头,感觉谢维的名额虽然被抢了,但好像对得了名额的谢渊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
不过他左右一看,见都是操持族务的长老们,闲云野鹤的他识趣的直接告辞:
既然谢维无缘,我就不掺和了,回去让他好好练功,争取早日突破宗师。
有长老,慢去。
谢奕点了点头,等谢有走后,这里便都是谢家主事的长老。
诸位,你们怎么看?
谢奕沉声道。
莫不是谢渊的天赋传到皇帝那里,他想亲自看看?
有长老说道。
不无可能。
其他长老附和。
虽然谢渊在焚天灭道枪上的天赋都是宗师见证,应该没有外传;
但他之前在族内的一系列表现、切磋基本是全族共见,基本上是瞒不了有心人。
再加上更之前的姚家、万妖山、还有江南、金陵的一系列事情,朝廷有心探查,肯定能看得出谢渊是什么等级的天才,足以引起极大的重视。
谢奕等几名长老讨论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抬手。等众人安静,他慢慢道:
这事的确有可能。但如果只是谢渊的事情,还不足以让我将诸位一齐召集。
族老们都是静待下文,他们知道肯定不只是潜龙宴这等小事——对他们而言,小辈的聚会再是盛大,最多关注一二消息,还没必要专程来讨论。
身为陈郡谢氏的族老,已是武道上的泰山,修行界的巨擘,任谁的名字都在外面能引起轰动,也只有在族地里才是好像平平无奇的叔爷长老,到处都是。
他们年轻时,哪个不是有资格列名其中乃至更胜一筹的天才?
然而天才多如满天星,能成为骄阳的寥寥无几。
光是宗师壁垒,就将曾经许多看起来惊才绝艳的同辈拦下,泯然众人矣。
谢奕又取出第三张信笺,看来今天的谢家的确来了很多信。
这是从琅琊寄来的。
谢奕声音低沉:
你们先看看吧。
信笺在族老手中传阅,众人看了之后皆是微微皱眉,有人低声道:
皇帝要让王家当宰相?
最近一直在说这件事情。
王家的反应……有些大啊。
因为我们都了解如今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奕总结道。
当今皇帝自还是皇子时就有雄心壮志,当年的‘世家论’引起朝野轰动,逼得先皇将其禁在深宫,不得外出。
结果先皇大限将至时,太子突然就谋反了,而后如今皇帝临危之际上位,顺理成章。
族老们都是微微点头,这虽然是快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族老中都有亲历者,知晓当年的纷乱。
皇帝都要死了,太子造反,谁能相信?
要么是被陷害,要么,是太子知道,自己是无法继位的。
而后当今皇帝继位,励精图治,雄才大略,本来已经逐渐腐朽的朝堂又焕发活力。
他自皇子时期便忌惮世家,从未变过,只是继承大统后谨慎的试探了几次,便遭致激烈的反对,于是偃旗息鼓。
朝堂上下里外都以为他收心之后,平西王横空出世。
而后皇帝的雄心壮志逐渐难以掩盖,平西王的锋芒也让世家如鲠在喉,灶教暗地里又在蠢蠢欲动,最终变成了八门之乱。
不得不说皇帝是有手腕的,大乱之后,他仍然稳坐位置,稳住朝堂和中原天下,这十多年来大家相安无事,大离朝又是一片平和景象。
然而不少人都知道,这位雄主的大限似乎快到了。
他一生经历太多波折,自身并无很高的修为,身体早就传出垮掉的消息。
到得近年,甚至已经深居简出。
而到这关键时刻,自掌权后一直启用平民宰相的皇帝,突然让王家来做宰执,是终于妥协了吗?
和这位皇帝明里暗里斗了一辈子的大世家们都不相信。
这位野心极大的皇帝,绝不会就这样带着遗憾落幕。
或许若是其他帝王,到得这最后时刻为了王朝存续,只能妥协。
但这位皇帝是不会的。
王家的信笺上面写着,他们近日才知道,当年深宫之中,先皇已经决意让太子继位,而如今皇帝,禁宫之中殊死一搏,逆转乾坤,逼反太子,逼先皇改诏,终得继承大统。
这是一个绝不服输的王者,这是一个一生都敢殊死一搏的皇帝。
哪怕他年老的这些年,世家仍能从他励精图治的手腕中看出来。
而对于如此雄才大略的皇帝到底最后藏着什么手段,上三姓一直有所猜测。
让王家当宰相,便是最后一幕的序章。
王家决定,要提前开始了么。
有长老忧心忡忡的叹道。
不然若等那边准备好,我们就陷入了被动。
另外的长老缓缓点头。
长老们渐渐将目光转向高首处的谢奕:
家主,既然王家已经发信,我们该如何决断?
谢奕目光慢慢扫过下面的长老们,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看到他们的目光中都已有了判断。
既然如此……
他缓缓点头:
进京。
谢渊少爷,你的信。
大院之中,谢渊正在练武,忽然有家主谢奕的贴身随从赶来,给他递上一封信件。
谢渊收枪站立,擦了擦脸上的汗。
阳光照耀之下,深蓝色的枪身绽放出一丝冰晶般的蔚蓝,微微闪光,瑰丽非常;
而持枪的青年背脊也如标枪般挺拔,刚练完功汗水未干,气质昂扬,如同朝日。
他有些意外的对着那名随从客气的点点头,不知道怎么还有信件从二叔交到自己手上?
把大枪让一边的侍剑掌着,谢渊接过信封一看,上面纹着金线,贵气非凡,还有飞龙标记,感觉有些不对。
怎么像是皇室的东西?
拆开一看,果然是皇室来信:
邀陈郡谢氏、谢渊于冬月四日至圣京参与潜龙之宴……
潜龙宴?
我?
谢渊睁大眼睛,无比诧异。
怎么会?按理说应该是谢维啊?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就算不是谢维,那谢惇都比自己有资格。
虽然谢惇败在自己的手下,但潜龙宴还是很看重名气声望和荣誉的——至少绝不可能邀请一个通缉犯。
怎么会是我呢?
谢渊心神电闪,问那名随从:
请问家主还有没有其他交代?
老爷说让谢渊少爷好好准备,不必担心其他,您的污名已经平反了。
随从鞠躬道。
平反?
谢渊又是一怔,摇了摇头。
虽然再来一百次,谢渊还是会杀于春生、杀姚知章,但对于官府对自己的通缉,他其实没有不满——
他不满的,只是为什么有这样的官而没有受到制裁而已。
做了就是做了,犯法就是犯法,他只是不会束手就擒,不代表他觉得不该抓自己。
当街杀官是事实,即使这官再恶再该死。
若是有武力便可自由犯禁而官府还不追究——无论是无力还是放任,那这天下才更是乱套了,对平民来说不是好事。无止尽的暴力之害,不比恶官稍小。
但是谢渊还是被洗白了。长久以来背负的通缉令一朝解除,谢渊却也没觉得很高兴,这也算是一种颠倒黑白吧,只不过受益人成了自己。
上品门阀的能量果然不浅,不知道苏行是不是又把自己恨得牙痒痒?
谢渊呼了口气,不去多想这些。
这些东西不是他能改变、至少现在能改变的。
或许有朝一日,等他也举世无敌,方才能想着改变这个世界?
但那时的他是否还是如今的心愿?而只会练武的他又能否解决无数先圣前贤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太复杂了,还是先练武吧。
实力不够,一切都是白谈。
仰望了一会儿高天之远,谢渊还得看自己脚下的路。
所以为什么潜龙宴会邀请我呢?
谢渊皱眉思索,喃喃自语。
已经到了饭点,谢渊还是十分疑惑。
谢灵韵一边夹菜,一边无所谓道:
是你就是你呗!说明你的实力天赋得到了认可,去见识见识也没什么嘛。
这里面定有深意。
谢渊摇头道。
谢灵韵翻了个白眼:
你才回来几天?怎么说话就跟那些老头子一样了?就去吃吃饭、答答题、打打架,以武会友,比武论道,是好事来着。既是武者,一往无前!
……真羡慕你,被父母保护的太好了。
万一不是好事呢?
谢渊撇撇嘴,不过又是一笑:
但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既然还是要去,到时候便知道。
谢灵韵听了前半句便柳眉倒竖,筷子一拍:
喂,我也很会动脑子的好吧?
见谢灵韵就要发作,谢渊连连点头,赶紧给她夹了一个大狮子头:
好好好,你是有脑子的,补点儿。
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
没有。万妖山的时候看得出来,你关键时刻还是挺靠得住。
那平时呢?
平时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谢灵韵夹着那个大狮子头,愣了一下,眉头微皱,歪着脑袋向上看去,思索了片刻,狐疑道:
还是感觉你没说好话。
赶紧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