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江踌躇了一下,继续很认真地对眼前的年轻人道谢:是因为你想学,我们才能听到这么好的课,这都是借了你的光。
刚才小谢老师讲的那几步棋,已经够我琢磨好久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谢谢你。
多亏了你之前对围棋感兴趣,不管以后你还会不会继续学下去,能相逢一遭,也是幸事。
他道谢之余,随口说起更远一点的事:也多亏你们俩在公园里闲逛的时候,被瞎胡闹的老袁给叫住了。
想想也真是缘分哪!要不是老袁闹了这一通,他就不会一个人躲起来顿悟,我这两天也不会这么开心。
老人说得极为真心,眼角深深的皱纹里嵌着欣然的笑。
与此同时,张云江看见棋桌旁的郁白似乎怔了怔,较常人要浅的清澈眼眸中,隐隐闪烁着一些很难读懂的复杂情绪。
张叔叔。拥有温暖发色的年轻人蓦地开口,轻声问,你有什么遗憾吗?
老人很是意外:遗憾?
就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却暂时没能实现的事。他说着,特意强调道,……除了世界和平。
张云江这才了然。
是小郁医生在昨天就问过他的愿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因一盘残局而结识的神秘年轻人,一个格外好奇朋友,一个特别关心愿望。
可能是他年纪太大,弄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但就像之前回答谢无昉的提问时那样,张云江仍然很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没有多问原因。
遗憾啊。
他活了足足七十年,漫漫长路上,当然有数不清的遗憾,有的仍铭刻于心,有的在尚未释怀前,就已经悄悄淡忘了。
日子实在太多太长,所以一路走,一路憾,又一路忘。
小郁医生的这个问题,应该是想问他人生中最大的那个遗憾吧?
其实,这是张云江第一次从晚辈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
尽管有些出乎意料,却也由衷觉得熨帖。
那些与他血浓于水的儿孙辈,反倒从未问过他的愿望或遗憾。
或许是自己真的很像小郁医生已故的外公。
才有幸体会了一把本该属于另一个老人的关心。
偷来的围棋课,与偷来的关心。
素净雅致的棋室里,一头银发的老人渐渐沉湎于思绪中,苍老的目光里露出慨然,近处的年轻人也不打扰,安静地等待着,光洁昳丽的面庞正被青春轻吻。
敞开的格子门外,隐约传来庭院另一处的闹腾动静。
有响亮中带一点傻气的小狗叫声,有小女孩清脆稚嫩的笑声,还有另一个孩子老气横秋的说话声。
方才一起在屋外听讲的三人中,只有放心不下两个年轻人的张云江在棋室附近徘徊等待,生怕他们闹得不愉快。
袁玉行是真的追着柯基跑了,何西也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决定不再继续偷看,索性一起去追小狗。
棋室里的郁白本能地望向那个传来朦胧声响的方向,老人也同他一道看过去。
有幽静长廊与葱郁树木的遮掩,他们看不到那两个小朋友与那只小狗,只能看见天地间仿佛永恒无尽的清澈日光。
太阳是金色的,远处的热闹声音也是金色的。
老人有些恍惚地说:那个小姑娘对围棋颇有悟性,小航也是。
真希望他们愿意一直学下去。
张云江说着,又想起那张纸条留言,低声喃喃道:……等老袁回来,我就能知道他到底顿悟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终于从往事中回神,凝视着眼前萍水相逢,却比儿孙更亲切的年轻人,认真回答那个问题。
所以,我其实没有什么遗憾了,只觉得现在哪里都好。
如果非要说的话,神情温和的老人微微笑了,那就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吧。
这是郁白完全不曾预想过的答案。
这样的日子?
他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是指什么样的日子?
此刻正沐浴在午间暖阳里的老人,笑着点点头:就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啊。
在棋桌旁的年轻人因这句话感到迷茫的时候,他答完了遗憾,又惦念着愿望,踟蹰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小郁医生,你工作忙吗?有没有空在这里多住几天?
我暂时不用工作。郁白更懵了,本能地应下这声邀请,多住几天吗?也……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
张云江原本只是试探着问一问,却得到了近乎肯定的回答,惊喜溢于言表:那太好了!
郁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敢答应得太满,连忙补充道:……但是,我要先问问其他人的想法,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