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 他的话无足轻重, 没人会将他当回事, 他现在只是皇族里一位原本受尽冷眼的傻子王爷,他的身份, 仅此而已。
而此时的谢翾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 在寸步难行的思维空间里,她逆着每一道都能将她粉身碎骨的狂风前行, 这阵狂风中有咆哮不甘的灵魂,也有沉沦入黑暗的恶魔,无数道幽怨、愤怒、焦躁的声音在谢翾耳边徘徊,每一个音节都在述说世上最可怕的悲剧。
因为后来有修炼的缘故,谢翾的灵识能够在这惩罚的空间里保持清醒了,她冷眼看着眼前快速上演的万千悲剧,聆听重重悲惨者的絮语,每一个画面每一道声音都想要渗透进她的灵魂,从内部将她的意志瓦解,但谢翾硬生生承受住了这样的痛苦。
她看到那些悲剧中心的人物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有的衣饰风格她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来自异域,又或者——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交流时说的语言谢翾几乎听不懂,这个所谓系统的惩罚是将来自不同世界所产生的悲剧糅合到一处,形成一团可怕的混沌,谢翾就被投入这片混沌之中,亲自去感受那些人间里比地狱刑罚更可怕的悲惨遭遇。
谢翾这一回看懂了她接受惩罚时候的折磨她的一团混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团混沌是一处极度扭曲的空间,信息被压缩到极点,繁密且嘈杂,所有人都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而她分明记得,在这团混沌的中央有一片安静的地方,那个站立在中央的人没有说话,虚空中一道道雷鞭落下,他抵着手中剑,一声不吭,这只是她在接受惩罚时候灵光一闪看到的画面,恍神之后便被亿万刷新的信息掩盖过去了。
但她记得他的眼睛,还有他背上的伤痕,像是暗夜里的光芒,也像是寂寂海洋中心的岛屿,或许它不存在,或许它只是虚幻,但当它出现便能指引方向,它在谢翾意识即将沉沦的时候形成一道坚定的锚,将她拖了回来,在混沌的空间里留下的只是某种存在观测到的影像,谢翾见过他,他或许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存在。
谢翾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她依稀记得在冥界的某个夜晚,她也是这样抱着他,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脊背,却碰到了一片无瑕的光裸。
他不是凤洵,那他究竟是何模样。
谢翾强大的神识开始逐渐占领这团混沌空间,她靠在凤洵怀里,那团留下的黑泥竟然在慢慢缩小,缩小到几乎看不到的地步,但谢翾不知道,她只是拢紧双臂,抱着怀里能碰到的东西。
她就这么以越来越重的力道抱着凤洵,仿佛在抓着什么绝世珍宝,她的神识拨开所有她看不懂的迷雾与干扰,终于——终于来到了她曾经远远看到过的,海洋中心的岛屿,遍布黑云的云端之上,一人抱剑而立,这个人的神识一定十分强大,因为他所经历的悲剧竟然没有被那个系统压缩,反而保持了完整,说明他一定有着最坚韧的灵魂。
同样的道道雷鞭落下,这段被系统观测记录的影像不断上演悲剧发生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脊背上伤口展开,黑云之下是看不清的世界,像是山河,又像是众生。
这是此界规则,一旦打破,山河倾覆,众生涂炭,你——可知罪?暗夜里,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抵着手中剑,没有让自己倒在雷劫之下。
谢翾仔细看着他的手中剑,与凤洵的那把竹剑并不一样,它明光熠熠,一看就是一把尊贵之人的配剑,她的灵识朝前飞去,那审判之语已经响过好几遍,吵得她思绪混乱。
终于,谢翾绕到了那人的面前,自虚空之上低眸看着他的面容,他有一张世上最完美的脸,半睁的眼眸里似藏着海洋与星河,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他耳后垂落的发丝将他下半张脸的轮廓挡住了,谢翾想要靠近,拨开他的发丝好好地去看他的脸,却在靠近他的那一瞬间,眼见着他的身躯慢慢溶解,这团黑泥制造的混沌已经被谢翾完全吸收,她所处的思维空间也在坍塌。
谢翾猛然间醒了过来,她额上汗水不断滴落,一睁眼只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眸,安静熨帖,平静如海洋,似乎能抚慰世上所有的灵魂。
她这才发觉自己怀里的黑泥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现在死死抱着的是眼前的景寻。
还未回过神来的谢翾恍惚间睁大双眼,与凤洵对视着,她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悲哀的情绪,在亿万悲剧中她找到了自己能读懂的那一个,却因那一幕而感到世道不公。
杀,更要杀了这个皇族,斩断皇脉,把谢如扇和她的系统一起杀了,他们罪有应得!她从厉温那里学习审判之力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谢翾死死盯着凤洵,她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情绪是厌恶与仇恨,连带着她也讨厌起了眼前的这位皇族中人,她侧过脸去,冷声对他说:松开。
凤洵抬手抚上她的面颊,问:怎么了。
他第一次在谢翾的眼中看清楚她带有情感的情绪,却只看到她眼底的一丝厌恶,在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又参悟什么了?又发现了什么秘密?
谢翾将他的手拂开,没去看凤洵温和的眼,她只要看他的眼睛,那点对皇族的仇恨便落不到他的身上。
谢翾摇头,她愣神间发现自己的神识力量竟然增长了一大截,差不多能将自己原来魂茧境的内府填满了,那团黑泥是精神能量被压缩到极致所以产生了实体,方才她为了去重现自己当年接受惩罚时看到的场景,竟然阴错阳差将这团精神能量给吸收了。
她将桌上许谨的日记递给凤洵,呈给朝廷的公文远远没有这本日记来得真实,每一字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
皇族是这样的。谢翾看着凤洵的肩头说,等你变成太子殿下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凤洵望着根本没有看他的谢翾笑:不会。
谢翾似乎是想起自己方才态度不对,于是踮起脚轻轻吻了他一下以示安慰,她并不是很想吻他,却还是勉强这么做了。
冰冷的吻落在凤洵并没有出现酒窝的面颊上,他还是看着她,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早就知道她应该讨厌他的了。
回到房中,谢翾唤来小池给自己沐浴,小池看着黑夜里她身上沾着的血惊讶地张大嘴巴。
到了这地步,谢翾都懒得伪装了,她一把抓住小池的手腕,指腹抵在她手腕的蛇形印记上,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你回京之后又要去宫里说这些事了,有些话,还是不要说为妙。
公主……我……小池凄然唤道。
谢翾冷笑: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吗?
以后别做就行,不然我就杀了你。她转身走进房里。
小池吓得马上就要跪下去,谢翾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冷冷声音再次传来:别跪,我犯恶心。
凤洵缓了片刻才跟上谢翾的步伐,他过来的时候小池还呆立在原地,与谢翾不同,他身上几乎没有沾什么血。
景王爷,公主怎么了?小池见了温和的凤洵仿佛见了救兵,慌忙问道。
你打水上来,我给她收拾便是。凤洵安慰了一下小池。
片刻之后,屋里白雾似的热气氤氲,谢翾在屏风后脱下衣裳,染血的衣裙被搭在桁架上,她泡进热水里,呆呆看着屋子里昏暗的光线。
凤洵本该在外侧等着,但夜里传来脚步声,他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小池呢?谢翾背着身问他。
被你吓走了。凤洵撩起她身后沾湿的长发,随手将热水轻轻泼洒在她的肩头,这浴桶里的水清澈,水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谢翾没在意,她本来就是赤条条的一只野兽,野兽不会再在自己身上披毛皮。
方才那黑泥为何消失了?凤洵随口问。
被我吸收了。谢翾直言不讳。
凤洵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但在片刻寂静后,谢翾猛地扭过头来盯着他问道:怕我?
第54章 五十四刀
凤洵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微笑着挑起她耳边的一抹发丝:分明是阿翾不想我看你,怎是我怕你?
谢翾轻轻哼了一声,她将凤洵的手推开了,分明现在这位景寻一句话都不要对她说才好, 可她为什么偏偏要去主动挑起这个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