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之物,不应留于人间。秦广王肃容道。
这里不是冥府么?凤洵反问,他一直抿着的唇角终于含了一丝浅笑,似乎被秦广王自己说的话逗笑了。
秦广王连连叹气,叹这位上界来的小神仙太年轻天真,想来也只有神界那般出尘无瑕之地才能生出这么一位不知人间险恶的小神仙。
凤洵来冥界还没有很久,酆都之前也并未有鬼王,十殿阎王各司其职管理冥界,他突如其来的降临并未使十位阎王感到不满,因为凤洵的能力很强,如他的父亲一样,他是天生的领导者。
年轻的鬼王抱着从血海里捞出的恶鬼走远了,他没有让他人来照顾她,因为他知道她极度危险。守在酆都外的铜甲将军是万年之前的护国大将军,死后被困在鬼域外的古战场,因生死簿遗失,万年不得渡化,含怨成魔,为害冥界,曾也是名震四方的大魔,没想到这么强大的一位妖魔也被她伤得险些碎了魂灯。
——
谢翾从来不会做梦,她陷入昏迷时脑海里回荡的画面是模糊扭曲的光影,囚笼外绽放的花,稀薄日光下翩飞的白裙是那黑暗底色里唯一的光芒,她厌恶这种光,伸出手去想要捣碎光芒,却被日光灼得十指腐烂。
好痛……我好羡慕他们,我……我也想出去看看……黑暗里的絮语使她振奋了力量,继续朝光芒走去,瘦削的身躯却被耀目的光融化,身体里哭喊痛苦的声音越来越大,谢翾将这声音压下去,自己感受着这道从天灵盖直灌而下的痛楚。
她死死咬着牙,却感觉自己的齿端似乎含着什么柔韧的东西,她下了死劲要嚼烂它——就像咬碎那条毒蛇的鳞片一样,但她感觉到了一股浩瀚如无垠海洋的力量在温柔地抵挡她的伤害。
凭什么咬不坏,凭什么他可以拥有这样强大的躯体,凭什么自己一见了日光就虚弱不堪?
谢翾按在凤洵肩头的手指用力攥紧,却还是无法伤害他,她气得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
未落雪的酆都总算有了些光,稀疏阳光洒在高阁里,微垂的鬼面下露出一点无奈的光,凤洵将谢翾按在自己肩头的手轻轻摘了下来,强大的神力灌注入她的魂体,将方才血海损伤的部分修复。
谢翾从梦魇里被惊醒,她睁眼便看到凤洵的脖颈,完美如雕塑,微凸的喉头侧边有浅浅的齿痕,她感觉到有一种沉郁如山海的力量在压制着她。
这种力量令人畏惧,天生就能让人臣服,而她偏偏就在这神力的压制下抬起头来,恶狠狠地与凤洵对视。
眼前的人戴着一副鬼首面具,自鬼首冷锐的光下露出的半张脸优雅疏朗,沿着下颌的线条往上延伸,可以构想出一张完美俊朗的脸。
她讨厌完美,这面具下一定藏着更狰狞的鬼面,就像她一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无瑕的人?
谢翾干脆利落伸出手去,想要直接将鬼首面具摘下,凤洵微惊,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指尖悬于眼前微颤,苍白得几近透明,手腕垂着的陈旧红绳下,一枚老旧玉石伶仃摇晃。
谢翾?他松开她,放到床边,侧身移开视线,血海里翻过几遭,她几乎衣不蔽体。
谢翾记得自己名字的读音,她被他拽着手,动弹不能,只能愤愤点头。
等着吧,等她找到嘴里含着的那条小蛇,也让他尝尝厉害!她如此想着,舌尖在嘴里扫了一下,却没寻到和自己一起来冥界的小伙伴。
她的舌头抵着颊内软肉,将面颊顶得鼓了起来,恶毒的目的昭然若揭。
那条梦蛇?凤洵开了口,薄唇间含着浅浅笑意,鸟兽虫鱼之灵,自会有人送它去轮回。
就连那条蛇在生死簿上都有记录,谢翾却没有。
它是我抓的——谢翾想要这么表达,但还没学会人类语言的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它是你的?凤洵竟然能从高低不平的含糊语调里听懂她的意思。
当然是她的!她自己咬的!她用它暗算了行刑的刽子手,还有那黑压压城池外守城的大家伙。
它恨你。凤洵将手收回来,将自己的鬼首面具扶正。
我也恨它——谢翾继续发出呜呜的声音。
狰狞鬼首下,凤洵柔和坚定的视线落在谢翾身上,他的注视带着神性的悲悯,视线略过她裸|露的身体曲线也没有丝毫狎昵之意。
他只是单纯在观察这位冥界千百年才见了一遭的稀罕恶鬼,顺道给她缝制一件合身的衣服。
哗——厚重衣裳落下时发出清晰声响,谢翾身前垂落一件素白衣裙,它的样式古朴简单,但在裙摆的末尾有七彩流光闪过——即便凤洵努力掩饰了,这件用他尾羽制作的衣裙还是泄露了一点他本体种族的秘密。
好在谢翾没什么见识,她看不出来。
她扯过衣裙,想要将这属于人类的裙裳扯烂,但不论她如何咬牙切齿用尽全力,这白裙子却还是不损分毫。
烦,她讨厌白裙子。
既然扯不坏,就把它穿上。凤洵此时已退至屏风之外,他温润低沉的声音传来,但又忽然羞赧地卡壳,姑娘……
他思考了片刻,最终说了句废话:姑娘,你是一位姑娘。
在他漫长的岁月里,他甚少与外人接触,与异性相处的时候更是……几乎没有,所以此时才显得有些笨拙。
谢翾将白裙丢到屏风外,愤恨盯着青纱屏风后他高大的剪影,想说话但又不知如何调动自己的声带与舌头使之发出有逻辑的音节。
于是,她又只能呜啦呜啦叫了几声。
凤洵还真听懂了。
不喜欢白色?他恍然大悟,他在上界时候那些神女都喜欢这个颜色的衣裳,所以他才挑了这颜色。
他又给她换了个与白色截然相反的颜色,这也是冥界的底色。
纯黑的衣裙被折叠好,再次放在她面前,谢翾小心翼翼掀开裙裳的衣角,她总觉得这里会钻出一些危险的东西。
但是没有,这件裙裳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气息,就像是午后的阳光,松软温和,裙摆处摇曳的七彩流光圣洁安定,似乎在安抚着她的魂灵。
谢翾闷头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衣服里,她在思考姑娘的意思,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还有,外面守着的那个人很强大,她不能从他手下逃出,他又要她……做什么呢?
谢翾盘腿坐在床边,盯着凤洵的身影看,直到许久之后,他问她:穿好了吗?
谢翾沉默,她不想回应他。
凤洵等了许久,才从屏风后绕了过来,他与谢翾那双漠然空洞的眼眸对视了一瞬,而后那视线下移,多了一丝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