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叹了一口气,出声道:起风了。
江大人刚毕恭毕敬地送走了这尊大佛,那头家里的小土地公——朔方节度使大人的独子沈秦筝——又给他出了个难题。
下人来报,沈家公子要去朔方。
江大人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这沙州舒坦日子过久了,老天爷嫌他闲了,于是千方百计地给他找了点儿事情做。
比如面对三只倔牛开始弹琴。
于是,江大人的房中,一人三牛正对峙得如火如荼。
嗯……这个,江潮生尽管在心里将这位小祖宗的祖宗问候了十八遍,可是面上丝毫不露一点行迹,好言好语地说道,贤侄啊,你看这外头兵荒马乱的,四境又都起战事,这一路上要是出了点什么事,让我怎么和沈将军还有秦国公交代啊。
沈秦筝彬彬有礼地作了一个揖:所以劳烦大人,能否派些人手送我们前往朔方。秦筝同家弟已出门多时,想必家里已经急坏了,需得报个平安才是。
江潮生连忙扶起他,大言不惭地说道:这个贤侄大可放心,我早都派人往京城传递了消息,再过不久,国公爷就能得知消息了。
沈秦筝见这理由不够冠冕堂皇,转了转眼珠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摆出一个凄惶的神色,哀叹着瞎编道:实不相瞒,这次我从京城而来,本是跟着朝中一位大人一起的。这位大人身负圣命,前往朔方犒劳三军,以示圣上的嘉奖。可不料路上竟被那北蛮奸人所害,又将我掳去,现如今已经耽误了一月有余了。此刻眼看北蛮大军将要挥师南下……
少年义愤填膺地抬起头说道:秦筝虽纨绔,可也要继承监军大人遗愿,把圣上的嘉奖传递给边关每一个将士。鼓舞我三军士气,好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蛮人们知道,我大梁千载雄风万里山河,不是他区区四方蛮夷敢来侵犯的!
江潮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身量单薄的少年,心中生出了万千感慨和高山景仰之心。大梁有这样的孩子,就算是这大厦将倾江河日下,佞上媚下蔚然成风的朝廷,也总有一天会回到曾经光芒鼎盛的模样。
大梁的未来,就在这些孩子们的眼睛里留存着,正闪烁着希望的曙光。
江潮生重重地拍了拍沈秦筝的肩膀,激动地挤出了一句赞叹:好,好哇!
拜沈秦筝这番临时想出来的,将沙州刺史感动到热泪盈眶的豪言壮语所赐,江潮生给他们配了足足一个大队的人手,势必要保护好这大梁未来的国之栋梁的生命。因此一路上他们紧赶慢赶,把本来两天就能走到的路程,硬生生拖长了一倍。
沈秦筝终于忍不住这拖拉的速度,一鞭子下去就冲进了朔方城内。
朔方和并州同属与并州刺史的管辖范围,本来朔方城内因为有着沈寒溪这个能人,并州刺史刘长青对于朔方,几乎算是撒手不管的状态了。
这个沈秦筝也是知道的。
可等江潮生的人都回去以后,沈秦筝三人在朔方城内看见这个长期当甩手掌柜的刘长青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沈秦筝的右眼皮儿,突然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夜晚,沈秦筝方才将他们在黠戛斯的见闻全部告知朔方军副将朱番,然后就回到了沈寒溪住的院子里。当他们得知沈寒潭已经安然无恙,正回京搬救兵时,沈秦箫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抱住沈秦筝久久都没有说话。
沈寒溪的房子和他在京城沈家的房子大不相同。国公府沈二公子和朔方节度使沈将军之间的区别到底还是大不一样的。
沈秦筝正在将这房内的布局严丝合缝地审视时,门外传来了声音:公子,能让末将进来吗?
是朱番。
沈秦筝慌忙打开门:朱叔叔,快请。
门外一同站着的,还有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客房中的沈秦箫和徐行,沈秦筝赶紧将他们迎进屋,关上了门。
他正准备给朱番倒茶,朱番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沈秦筝一路上都不怎么安宁的眼皮变本加厉地巨跳起来,他尽力忽视这感受,惊讶地问道:朱叔叔,您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要来赶紧扶起他,一旁的两个小孩子,也是面面相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朱番这才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含满了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素日里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竟然泣不成声,哽咽道:公子,将军殉国了。
沈秦筝脑子嗡——一声响,突然间眼前一黑,栽倒下去。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接着他摸到了一只柔软的双手。
那是他弟弟的手。
沈秦筝努力地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失声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意识超脱出了身体,与这世间格格不入起来。
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他怔怔地看着朱番嘴巴一开一合地解释道——
沙陀大军倾全力攻打庭州,安西节度使史朝绪来晚一步,沈寒溪和十万庭州兵马全军覆没。沈寒溪以身殉国,消息今早才传到朔方,现在又加急送往京城。此时又得了沙州来的消息,薛延陀和黠戛斯将要挥师南下,为防军心不稳,这才将此消息压下。
耳内的声音在渐渐远去,眼前是模糊一片的血色。
他看见沈秦箫揪着朱番的脖子,不敢置信的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不可能。
耳朵里传来轰隆隆的声响,血脉逆流而上,胸腔里的热血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千疮百孔的心脏。
你这个丧门星!
滚——
这孩子命格天煞,恐撼紫宸……殿下……
孩子……你要好好活着……
殿下,臣,幸未辱命。
筝儿,父亲希望你能顶天立地地过一辈子……
我沈寒溪的儿子,没有窝囊的说法!
?
噗——一口鲜血喷出了口。
沈秦筝朦胧中看见沈秦箫面带着惊恐和后悔,奔过来扶住他。
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