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认得?鹿九再问。
认……认得。鬼伍一五一十地交代。
徐书墨阳寿二十四,鬼伍负责提拿他的魂魄,那次摄影灯突然砸下来,原本徐书墨应该横死当场,只是被一只梦妖施法阻挡,照理来说,此时的徐书墨就已经从生死簿上被除名,甭管来世做猪做狗,此生却能活到肉身老死,梦妖也算求仁得仁。
谁知鬼伍不甘心就此放过,那梦妖虽只有九百年修为,因常年食荼蘼花,元丹内受花汁浸染良久,妖体便成了炼制无忧散的绝佳材料。
众所周知冥界有孟婆汤,饮下后鬼魂可忘却前尘,而无忧散却可以让转世之人忆起前生,试想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能够拥有前世几十年的记忆,他智商上的起.点却是别人的终点,他这一世如鱼得水便可想而知。
鬼差得了无忧散如何与鬼魂交易呢?自然是由鬼魂与阳间的亲属托梦,奉上珍稀法器以交换无忧散,鬼差再用法器提升修为,早已成了冥界不成名的买卖。
那鬼伍一次又一次制造意外事故,借以消耗梦妖的法力,最后一次终于让他得逞,徐书墨丧生在车轮之下。
说到这里,鹿九却忽然问徐书墨:你想亲眼看一看吗?
徐书墨明白,这是鹿九问自己是否想看车祸后发生过的事情,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鹿九执起骊山昆仑镜,对着鬼伍照了下去。
徐书墨那天心里焦急,没有系安全带,因此那辆车子横冲直撞而来后,他整个身子都被甩出了驾驶室,撞碎了前挡风玻璃,像一片落叶一样在半空中飘过,坠在地上时却又发出轰然巨响。
阿梦就是那个时候疯了一样地扑过来,他远远就张开了双臂,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接住那个坠下的青年。
鲜血大片大片地涌出来,很快将青年身下的地上染成血海。
阿梦双目血红,他拼命想要抱起徐书墨,然而他的双手一次次从青年的身体穿透而过,一人一梦,永远不可能接触到彼此。
阿梦,我在这里,阿梦!徐书墨站在他身后焦急地呼唤,阿梦,我在这里!
阿梦缓缓抬头,徐书墨张着双臂像他飘来,从旁蓦然伸出一只骨节森然的手抓住了徐书墨的衣领。
鬼伍桀桀地笑:梦妖,这个人早就该死了,你多留了他六年的命,如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我送他还阳,你为我役使,我们公平交易,你看如何?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放过他的原因?阿梦缓缓起身,目光冰冷,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元丹,鬼伍道,你为了救他,早已违逆天道,如今虽然没有妖皇魔尊能惩戒你,但是你法力早已枯竭,就算现在不给我元丹,你也撑不了多少时日,我们一命换一命,也不枉你救他这么多回,你说呢?
阿梦的嘴唇几近抿成一条直线:我若给你元丹,你便不许再找他麻烦。
他早就脱离生死簿,我何必跟他一个早晚会寿终正寝的凡人过不去,你若不信,我可对阎王立誓。
徐书墨拼命摇头,眼里流出汩汩血泪:不,不……阿梦,不可以……他这个时候才知道,阿梦为他做了些什么,他竟然等到自己死了才知道,阿梦为他做了什么!
不要,阿梦……你别这样做,我是人,我会再投胎,你别犯傻……
投胎?呵!鬼伍嗤笑道,你以为你还能做人吗?实话告诉你,梦妖擅自插手你的命格,你的下辈子只能做畜生了,想由畜生再回人间道,至少修个几百年吧!
阿梦深深看了徐书墨一眼,那一眼深邃如海,又好像映出整个璀璨夜空,那一眼盛满了许多徐书墨知道的不知道的话。
他唇角牵起一个浅浅的笑弧,有安抚,有欣慰,有忧伤,有不舍……
徐书墨疯狂大喊:阿梦不要--
阿梦的身体骤然发出强烈的粉色的光,夺目光亮中,阿梦的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一个字一个字道:你向阎王发誓,我将元丹给你,你送徐书墨还阳,从此休得再与他为难!
鬼伍左手拎着徐书墨的魂魄,右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印,他口中念念有词,以阎王之名立誓。
阿梦缓缓启唇,一粒粉色圆珠在他口中熠熠生辉,鬼伍双目绽出贪婪精光,松了徐书墨便身影如电地蹿了过去,掐住阿梦的喉口,便将元丹捏在手中。
徐书墨那一刻只觉得神魂全都被撕裂开,他甚至忘记了上前去,他就呆呆地看着阿梦对他伸出手,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天地,没有生死,没有阿梦,没有他自己。
阿梦张了张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站在那里,身形渐渐变淡,越来越淡,但是他的嘴唇在翕动,他在说话,他在说什么呢?
徐书墨想,他不想知道阿梦在说什么,仿佛只要不去听那句话,就让阿梦还有牵挂,就让他舍不得离开,就可以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依旧只要躺下去,闭目睡觉,然后轻轻喊一声阿梦哥哥,那个带着淡粉色光芒的哥哥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徐书墨扑过去,他伸出手,想要抚摸阿梦的脸,一遍遍抚摸,一遍遍从他的脸颊穿透而过。
不要,不要……我还没有碰到你,我还没有碰到你啊……
阿梦,你别这样,你别笑,你这样笑得好难看啊……
阿梦的双腿最先淡去,徐书墨茫然四顾,这里有鬼,这里有妖,为什么这里不能有神仙呢?救救阿梦,徐书墨什么都可以换,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怎么样都行,本来该死的就是他,为什么要连累阿梦?
徐书墨后悔了,那年为什么要去沅溪村,为什么要相遇,为什么要牵扯二十几年,一切都是错的,一切都是他的错。
初见那时,小小徐书墨说:哥哥喂我呀!
徐书墨喃喃着:哥哥,我一直忘记跟你说,鸡蛋是要剥了壳才能吃的……
长大了,阿梦奇怪: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徐书墨嘴角牵起一抹笑,温柔地看着阿梦,他的双臂也在慢慢消散:因为我喜欢你,不想拿你当哥哥了……
后来阿梦会骗他了:我烦了腻了不想玩了!
你真傻,轻触最后残留的粉色光晕,你该早点烦我,早点离开,真的,你真傻……
阿梦完全消失了。
徐书墨什么意识到没有了,而鬼伍也在此时把徐书墨打进肉身里,让他还阳,又强行封存了他死后的这段记忆,鬼伍这才揣着元丹气喘吁吁地离开了。
昆仑镜画面停止了流转,徐书墨低着头,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光了全部的血液,像是所有的筋骨都被人拔出。
秦越早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小心地递过去一包纸巾,徐书墨没有接,秦越便把那纸巾搁在徐书墨身前的茶几上,他蹲在沙发前,想安慰徐书墨点什么,正想开口,徐书墨忽然低低地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秦越问:什么?
徐书墨又说:他在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秦越恍然,徐书墨说的,是阿梦消散前反复述说的那句话,那发不出声,只能看口型的一句话,那么长一句话,说的原来是这一句。
徐书墨的声音更低了,沙哑的,破裂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