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正面上略显不耐,心中却敏感地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女婿和外甥都是外亲,法理上女婿更亲一点,血源上外甥却更近一些,可蒋勇和三子一个女婿一个外甥,和施五这个长辈的相处方式却全然不同。
蒋勇对施五虽然也尊敬有加,但相处中多了些亲热,和寻常人家的父子间并无多少不同,施五对蒋勇也是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半点不见生疏。
但三子的表现却很奇怪,对施五半跪行礼,对蒋勇也是恭谨有加,如果不是施五刻意介绍,初次见面,孔正几乎以为他只是施家一个略受器重的下人罢了。
蒋勇称施五为父亲,本应该称叔父或舅父的三子却和之前见过的钱德兴一样称呼五爷,施五对三子的态度也比对蒋勇要生疏很多,虽然器重信任,却显得更加谨慎,或者说见外。
在心中默默猜测着其中缘由,孔正暗暗考虑着如何将消息传与李文柏知道。
不多时,施五已经将事情缘由解释完毕,然后问道:你有何看法?
三子垂头:一切听五爷吩咐。
这话怎么说的。施五故作不悦,讨论而已,要的就是畅所欲言,有何看法尽管说来。
是。三子先是恭恭敬敬起身行礼,余光不着痕迹地瞟了孔正一眼。
施五会意,大笑着摆手:仲直是自己人,无需介意。
三子抿了抿嘴,果断道:五爷,属下以为,我等应当主动示其以弱,不可一味等其上门。
哦?施五问,却是为何?
三子想了想,蹦出一句:民不与官斗。
……
所有人都没预料到三子竟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蒋勇指着三子嘴巴一张一合半天说不出话来,施五则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
好你个三子,好一个民不与官斗!
三子依然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说完便拱手坐下,被调侃也无半点感情波动。
孔正闻言眼中透露出几丝不屑,心中却透亮。
民不与官斗,先不说这句话放在此时此地是否合适,单是施家一门有两人在县衙为官,虽然都是县丞县尉这等芝麻小官,但也构不成民与官的大前提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头脑简单脾气火爆,听到不爽的言论就要批判一通的蒋勇却没有立刻反驳,虽然脸色一青一白不可置信,却显然没有半点怀疑三子建议正确性的意思。
施五就更不用说了,一句话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赞赏。
此情此景,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三子忌惮自己,不愿在他孔正在场的时候把话说破;其二,三子并没有避讳任何人的意思,而是认认真真地在说明理由,只不过其中深意自己并未能够理解。
从施五和蒋勇两人的反应来看,孔正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
毕竟施五是要拉拢他的,三子既然能受施五重用,不可能连这等事都不知道,这时还故意当着他的面说上这么个蹩脚的借口,以他在施家众人面前表现出的性情,当然会觉得膈应,进而生出二心来才对。
仲直?施五疑惑的声音突然响起,仲直贤弟?
孔正突然惊醒:施大人?
你可回神了。蒋勇没好气地说,父亲都叫你好几声了,大白天的,发什么呆!
大人恕罪。孔正一板一眼地拱手告罪,似乎没看到施五那双饱含深意的眼神,下官只是在想,李县令这两日会如何行事。
这确是个问题。施五闻言紧皱眉头,这两日县衙都安静得很,除了报案的那些穷百姓,连只鸟都飞不出来,也不知道那小子把自己关在衙门在干什么。
说到此事。三子沉声补充,日前,县衙一名为钱楷的书吏不尊五爷嘱咐,擅自去了衙门,到现在也未曾出来。
竟有此事?!蒋勇大怒,钱德兴是干什么吃的!此人好大胆子,父亲,让我带几个兄弟,去找他家人谈谈心!
怕是已经晚了。三子淡淡补充,属下得到消息时,钱楷的家人已经被接进了县衙,我们的人进不去。
啪!蒋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岂有此理!
罢了,多大点事儿,一个小小的书吏而已。施五却笑得不怎么在意,仲直,你可有想到什么?
霎时间,三双视线同时射向孔正的方向,虽各有不同,但都在等待着一个满意的回答。
知道这时若不拿出点真本事,恐怕方才的空隙就足以让生性多疑的施五将他从此排除在外,孔正想了想,道:敢问大人,前任县令可有留下过冬赈灾的法子?交合已经入冬,城中粮价也在飞涨,平仓可有准备好开仓放粮?
还放粮?扯淡!蒋勇不屑地嗤笑,我在交合十几年,就从没听说过冬日还有开仓放粮这等好事!
第105章 小人物的风波
蒋勇, 不得胡言乱语!施五冷脸呵斥住蒋勇, 又微笑解释道, 仲直贤弟不要误会, 实是交合连年收成都不好, 朝廷税赋都交不上去,县里实在是没有富余还去放粮赈灾。
大人误会了,下官对此并无兴趣。孔正说, 只是下官与李县令一道北上, 路上李县令没少提到过赈灾过冬之事,现在相比应该是在筹备开仓放粮吧。
放粮?那也要他有粮可放!蒋勇对此不屑一顾, 父亲所言可不是空穴来风,就凭县里那点储备粮, 他要敢放, 那些饥民就敢把县衙给掀翻了你信不信?
蒋勇脑筋虽不太灵光,但常年和底层百姓打交道,知道百姓们是个什么性子。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县里不放粮, 大家一起忍冻挨饿,饥民们早已经习惯。
但如果县衙突然说要放粮, 放出来的粮食却又不足以让所有人吃饱肚子, 那么不管是只让一部分人吃饱,还是让大家都吃个半饱,都总会有人不满意。
有粮食在眼前吊着,足以构成饥民们拼命的理由, 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政绩民望没到手,反而有可能引发民乱。
这也是施家不把平仓搬空,而是留了一部分陈旧粮食的原因。
百姓是死是活施家人并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不能让县令通过放粮收买人心,以免危及施家在交合的地位。
为让施五放松警惕,孔正自那以来就再也没和李文柏见过面,自然也不知道平仓里的情形,但从蒋勇笃定的神情中也多少猜出了点,心中对这些朝廷的蛀虫更是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