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匈奴已经攻破了边疆防线直入内地,若是往年,朝中现在早已是喊杀声一片,文臣们攻击的也只会是武将作战不力,而不会像而今一般众口一词地反对出兵,武将的态度倒是较往年无甚变化,边疆有难便嗷嗷叫着请求出战。
可文臣们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朝廷年年征战,国库早已经支撑不住,寒冬马上就要到来,正是各地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翘首以盼中央拨款的时候,放在往年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可今年各地叛乱尤其多,国库已经十不存一,如果现在再和匈奴来一仗,即使又秋季税赋作为补充,冬季冻死饿死的人,恐怕不会比死在匈奴人铁蹄下的少。
冯均的话,并不完全是危言耸听。雍和帝想到了这里,眉心长皱。
可沈钟等人所言也并不都是气话,当年高祖皇帝一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犹在耳畔,匈奴人快马加鞭不过二十天的脚程,如今边关失守,说顺天已经危在旦夕也丝毫不为过,这时候如果缩头怯战,若今年匈奴人野心尤其旺盛,真来个兵临城下,那可是会动摇国本的。想到了这里越发头疼。
眼看吵了半天也没吵出个结果来,雍和帝有些不耐烦了,当即一拍桌案:都给朕住嘴!
朝堂瞬间安静下来,众臣工纷纷低头请罪。
觉得再商议也不会商议出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出来,雍和帝干脆直接点名:职方司郎中杜锐!
排在文官末尾的杜锐闻言出班:臣在。
依职方司探得的消息,前方军情如何?
兵部职方司总司情报,麾下探子遍布各国各地,是整个兵部里最有刀兵之气的衙门,也是武将们唯一愿意亲近的衙门。
郎中杜锐不过而立之年,各司郎中里只有顾文这个奇葩比他年轻,不过杜锐当年以状元之名从底层干起,一步一步累功升至职方司郎中,虽不比吏部考功司是个人人向往的肥差,但其能力也从中可见一斑。
此时天子问起,杜锐不慌不忙张口便答:职方司探得,老匈奴王三月前病逝,继任王位的乃是其三子呼延烈,年仅二十一岁,匈奴贵族中多有不服者,今次犯边,似乎就是呼延烈一意孤行的结果。
如此说来,这个小匈奴王是想立威?贺青沉吟半晌,突然抱拳道,陛下,如今北疆战事吃紧,与其置之不理,让呼延烈凭借战功在匈奴站稳脚跟,不如主动出击,当头给那小匈奴王一棒,把那些匈奴王公贵族的野心给打出来为好!
冯均立马出班反对,还是老一套的言论——没钱!朝堂再次吵成一团。
雍和帝眉头紧皱,久久没有说话。
身为年轻时在军营摸爬滚打的马背皇帝,雍和帝当然知道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但是国库没有钱,这却是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让大齐的将士们空着肚子去卖命,哪朝哪代都没有此等好事。更何况若是没钱,好事也会成了坏事,这事只怕要再想想。
此事容后再议。雍和帝长叹一声,他需要时间考虑,现在,宣白夷平叛之战有功将士入殿,朕要论功行赏!
来了!
顾文眼睛一亮,头颅微抬,果然看到孙显午的眼中光芒一闪而逝,许多方才还吵得慌的文臣武将也立刻变换了心思,目光望向殿外。
谁也没指望一日之内就能决定出兵与否,北疆战事还有得扯皮,这场变了味的封赏,才是今日朝会的重头戏。
李文柏因为没有功名勋位在身,被太监换上了一席青衫,此时正位列二十余名将士末尾,跟着一起踏入殿中。
臣等参见陛下!二十余名年轻将士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
雍和帝当即叫了平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同样低眉顺目的李文柏头顶。
在一群身着大齐玄色甲胄,威武雄壮的将士中间,文文弱弱的李文柏显得额外显眼。
有功者二十三名,阵前斩敌者有之,运筹帷幄者有之,只身犯险者有之,即使有贺青加成,李文柏的功劳在封赏名单中也只能排在中下,但却没有一个人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
哪怕是论首功的将领心中也很明白,有了京城纷纷扰扰的流言,今日论功行赏的主角除了李文柏再无他人。
雍和帝振奋精神,有了匈奴犯边这么个闹心无比的突发事件,看这些意气风发的将士们的眼神都瞬间温和了许多。
这便是朕的长矛铁盾,指哪打哪。心情愉悦之下,雍和帝除了按照早已拟定好的说辞之外,还即兴做了一番推心置腹之言,直听得这般平均年龄不超过四十岁的青年英杰们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回到战场上奋勇杀敌已报君恩,除了李文柏。
到底是二十一世纪经历过无数振奋人心嘴炮的人,雍和帝在上方唾沫横飞,李文柏心中只是略有波澜,只觉得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共主,口才比现代的总统之流好了太多。
雍和帝的说辞还没有结束,李文柏不着痕迹地抬起眼,仔细观察起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来。
不知是宫廷有特别的保养之法,还是本身就生得得天独厚,岁月在雍和帝脸上几乎没留下太多痕迹,看起来比贺青要年轻不少,郑烁站在堂中,看起来就像是雍和帝的长辈。
但到底是亲历刀光血影,踩着无数人尸首登基的皇帝,雍和帝即使是笑着,周身也充满着一股不容违逆的强硬气场,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李文柏头顶,其中含义复杂难辨,李文柏心中一凛,知道今日这关或许没那么好过。
此时,顾文昨夜再三强调的帝党二字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这大堂之上,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帝党呢?
王敦茹和孙显午傲立前方,顾文垂眸低目位列文官后排,姿态恭敬,存在感却强烈得不容忽视。
贺青一直直视前方,连余光都不曾施舍给堂中正受赏的将士们一些,即使这当堂二十三人全都出自关中军,由贺青一手提拔起来。
好了,望诸君再接再厉!雍和帝终于结束了抑扬顿挫的说辞,视线瞥向早已等候在旁的内侍。
这内侍不是旁人,正是先前那从李文柏硝石制冰中得到好处的李内侍,此番第一次见到李文柏,就心生亲近之意,此时见到帝王的眼神,当下会意,摊开圣旨,居高临下地宣布起圣上封赏。
大齐对武将一向大方,在场除李文柏之外二十三人,除了实实在在的兵权之外,还得到了不少金银财宝,尤其是勋位,简直像是不要钱。
终于宣布完前面二十二人的赏赐,李内侍语气一顿,微不可查地深吸一口气:乐平李文柏创缝合之法、所献口罩助王师大破叛军,又协助辅国大将军抓出敌营探子,令我军最后决战大获全胜,李文柏有勇有谋,赐金五百两、帛百匹、玉璧五十双、明珠二十对、受三转飞骑尉,从六品!这声音比先前的赏赐都大了不少!
飞骑尉是勋位,为最倒数第三阶,有俸禄而无实职。这样的勋位一大把,当然比不得实打实的爵位或者官位,因为这只是个称呼,也算了官身。
话音刚落,文官序列后方一年轻官员排众而出,怒视前方,声若洪钟:陛下,臣有异议!
来了!
满朝文武皆是精神一阵,今日的重头戏!
仔细看去,出班的文官乃是御史台监察御史许迈,雍和帝眼神一凝:爱卿有何异议?
监察御史虽只是正八品,然位虽低,权却重,纠察文武百官,可随时随地越级上报,大朝会可位列朝堂的正八品官员,只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独一份。
顾文眉角微微一动,有些意外,不过很快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