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大开,门外也没有人。他径自进了门,穿过小小的前院,来到堂中。之前那瘦小的孩子奔出来道:我爹下田去了。三叔出门还没回来。
楚瀚点点头,心想这孩子定是大哥胡鹏的儿子,而三叔就该是胡鸥了。他问道:你姑姑在家吗?
小孩抹去鼻涕,点头道:姑姑在厨房。我叫她去。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从后堂转出,头发松乱,满面油烟,乌黑的双手不断在围裙上抹着,边走边骂:小崽子,你说谁来了?说话不清不楚的,胡家怎有你这样的败家货!都是你娘那蠢婊子教出来的……
楚瀚站起身,低唤道:莺妹妹!
那女子抬起头,见到楚瀚,顿时呆了,过了良久,才道:楚瀚哥哥,是你!
楚瀚向胡莺打量去,她已有二十多岁了,尽管蓬头垢面,面容仍算得上姣好,但一身粗布衣衫,眼神空洞,不复是当年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了。
楚瀚按捺下心中的失望难受,问道:小……你都好吗?本想跟着童年时的称呼,开口叫她小莺莺,又觉不妥,便省去了称呼。
胡莺摇摇头,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没好气地道:哪里好了?乡下日子哪一年好过了?过去这五年来,不是水灾就是旱灾,庄稼全毁了,收成一年差过一年。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啃树皮、吃草根了!
楚瀚对她的粗率举止甚感讶异,随即想起:我在京城中待得久了,见到的都是宫廷官宦中人,言语举止自然都中规中矩。莺妹妹是乡下人,说话行事原本就是这般,我往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四下望望,胡家虽然破败,但绝对没有穷困到需要吃草根树皮的地步。堂上用的桌椅仍是檀木所制,不知是胡家前几代的取物高手取得的,还是胡星夜的曾祖父胡荧当官时传下来的。庄稼人家还没穷到需得变卖祖产,已算是小康之家了。
楚瀚再望向胡莺,见她身形粗壮,双颊被晒得黑黑红红的,双手粗糙,全然是个过惯劳苦日子的农妇模样。胡莺也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这身衣服,总要三两银子吧?
楚瀚微微一呆,低头望望,说道:我不知道。他身上这件衫子乃是百里缎亲手缝制的,他仍清楚记得,那时百里缎生命刚刚脱离危险,便托碧心去市集挑了布料,请碧心教她裁布缝纫,一针一线亲手替他缝制了这件衣衫。虽不十分合身,但楚瀚心中感激,几乎从不曾换下这身衣衫。似百里缎这般出身,竟然愿意替自己缝衣,楚瀚十分体惜她的那份苦心。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了,已是废人一个,除了一张脸仍可称秀丽之外,整个身体伤痕累累。一只左手几乎不能使用,两条腿行走困难,身上数十个伤处仍不时疼痛,连自理都不行,如何能做到她心中最关注的事:照顾楚瀚,甚至保护楚瀚?她能做的,也只有为他缝制一件衣衫了。
楚瀚心中想着百里缎的种种,又是温暖,又是心疼,胡莺却直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急切渴盼,说道:楚大人,你在京城享福惯了,哪里知道我们这乡下地方的苦?快带我走吧。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可千万不要丢下我!
楚瀚听了这话,心中雪亮,眼前的胡莺过怕了家乡的苦日子,已经变得现实而鄙俗了,一心只想早早嫁给出人头地的自己,离开家乡去过好日子。他心中不禁伤感,暗想:为何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口中说道:我回来这儿,便是来娶你的。
胡莺咧嘴而笑,伸手抓住楚瀚的衣袖,说道:还是我的楚瀚哥哥好!
但听门口一声咳嗽,两个男子走进厅来,一个是黑瘦干枯的老人,衣衫上满是泥巴,光着脚板,裤脚卷起,仔细瞧去,才认出是胡家老大胡鹏。另一个衣着干净些,但也是粗糙麻布所制,布裤布鞋上满是破洞,偏偏头上还梳着个书生髻,看来颇为不伦不类,正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老三胡鸥。胡鹏和胡鸥向楚瀚点头招呼了,便大咧咧地坐下,两人神态疏远,脸色都甚是难看。
楚瀚正纳闷,但见胡鹏垮着脸,粗声粗气地道:我说楚大人,你带来的东西呢?楚瀚怔然,说道:我带来什么东西?
胡鸥在旁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跳起身来,戳指着他大声道:你倒会装模作样!你当年不知使了什么诡计,骗信了我爹爹,让他传了你飞技取技,还将妹妹许给你。你说说,当年你拿出了什么聘礼?连个屁儿都没有!你当我们胡家的小姐这么好娶啊?爹死后,你忘恩负义,卷走家中所有的金银财宝,一走了之。你今日飞黄腾达了,竟然连份聘礼也没带来,这算什么?我胡家养你多少年,又教会你多少本事,你竟是如此回报我们!你说,你说啊!
楚瀚听他言语粗俗无稽,简直是无赖一个,心中暗怒,默然不语。他侧头去望胡莺,但见她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和不屑,心中一沉,心想:看来兄妹的心思都是一般,存心想从我这儿取得多一些好处。说道:我匆匆赶来,确实没带着任何聘礼。你们说吧,要多少才够?
胡鹏搓着手,眼望着弟弟。他毕竟是老实人,不敢漫天讨价,胡鸥却是地道的痞子,将脚往椅子上一踏,伸手比出一个五字,说道:至少这个数。五百两银子!
楚瀚嘿了一声,五百两!他全副身家也不过五十两,不久前才全给了上官婆婆祖孙,让他们离京过日子。他近年来攒下的钱,老早全散给了东西两厂受害人的家属。一时三刻,要他从何处凑出五百两?
楚瀚绷着脸,真想就此起身离去,再也不要回到三家村,再也不要见到胡家这些人的脸面。但他无法忘记舅舅在临去前,曾亲自让自己和胡莺互换信物,定下亲事。自己的一身功夫,此时的一切功业,全赖舅舅当年的收留和教导,怎能反脸不认当年的承诺?
他摇摇头,说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胡鸥呸的一声,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地道:你听听,你听听,堂堂锦衣卫副留守指挥,正三品的大官儿,竟还有脸叫穷!你奶奶的,五百两已经是最低底限了,你每日进账恐怕都远远超过五百两,还敢说没这么多钱?你当我们是乡巴佬傻愣子吗?
楚瀚冷然道:这些事情,都是谁跟你说的?
胡鸥瞪大眼睛,说道:我们虽少出门,柳家的人可是见过世面的。柳子俊老早将京城中的行情一五一十跟我们说清楚了。你再要推拖,妈的,可别怪我破口大骂了!
楚瀚听他提起柳子俊,心中怒气顿起,这人带给自己的烦恼没完没了,连聘礼这等小事都要替自己添麻烦!他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下回再来。
胡鸥却跳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他,说道:慢着!你想一走了之,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们去京城告你一状,说你那个……始乱终弃,睡大了姑娘的肚子不认账,无耻无赖,可恶已极!
楚瀚冷冷地望着胡鸥,说道:你若敢来京城,我大开西厂之门迎接!
胡鸥听他提起西厂,脸色一变,退开一步,稍稍收了收气焰,随即又挺胸凸肚,大声说道:你对大舅子是这般说话的吗?我妹妹还没嫁给你,你就如此大模大样了,叫我们如何放心将妹子嫁给你?
楚瀚提步往门外走去,勉强忍耐,才没丢下一句话:不嫁拉倒!
他快步离开三家村,纵马回京,心中好生苦恼。行至半路,但见一个邋遢僧人踽踽独行,迎面而来。楚瀚一呆,立即策马迎上,看清他的面目,果然是好友尹独行,不禁惊喜,叫道:尹大哥!
尹独行见到他,也极为欢喜。两人虽时时在京城见面,却也没想到会在道上不期而遇,当下便结伴去酒家喝酒。几杯过后,尹独行察言观色,问道:兄弟,怎的,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吗?
楚瀚便将回家乡娶亲,没有聘礼的事情说了。尹独行笑道:这有什么困难?我刚刚收到一笔账,这儿就有五百两。兄弟拿去便是,先解了急再说。
楚瀚迟疑道:这不好。拿大哥的钱去救助受冤苦主,我心中坦荡无愧。但是拿大哥的钱去娶老婆,我心里不安。再说,我一辈子也还不起这钱,怎么对得起大哥?
尹独行摇头道:兄弟,钱的事情,你不用跟我客气。想当年我们初遇时,你明明可以取走我全副身家,却放手让我全身而退。那笔生意做成了,我才发达了起来。哥哥很承你的情,如今这五百两,就当作是我给兄弟的新婚贺仪便是。楚瀚心中感激,只能拜下道:多谢大哥!
尹独行连忙将他扶起,问他要娶的是什么人。楚瀚道:是我恩人胡星夜的女儿。当年舅舅收养了我,曾让我跟他的小女儿订了亲。
尹独行听他说过被三家村胡星夜收养学艺的经过,点了点头,问道:这位家乡姑娘性情如何?
楚瀚迟疑一阵,说道:十多年前是很可爱的。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想来已经人老珠黄,无人闻问,听说你在京城位高权重,才回头来攀这门亲事,是吗?不然乡下人家,平时哪会要求那么多聘礼?楚瀚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尹独行想起百里缎,心头疑惑愈来愈重,他和楚瀚无话不谈,对楚瀚的事情再清楚不过。百里缎出事时,楚瀚便是躲藏在他的家中,之后百里缎在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养伤,也是尹独行代为请了相熟医者来替她治伤。他熟知楚瀚跟百里缎之间紧密相依的关系,忍不住问道:百里姑娘可知道此事?楚瀚道:我跟她说了。
尹独行直望着他,说道:她为你在厂狱中吃尽苦头,险些送命,你二人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心伴侣。怎的你不娶她,却去娶恩人的女儿?
楚瀚一呆,说道:娶百里缎?我怎能娶她?
尹独行道:为何不能?你怕她是逃脱的死犯?你恼她曾是皇帝的选侍?楚瀚连连摇头。尹独行又问道:莫非你嫌她身体残缺?楚瀚仍旧不断摇头,说道:不,不是的。我从来也没动念要娶她。她不是我能娶得了的,她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许久,最后才道,她就如同我自己一般。她好似我身上的一个伤疤,无论如何都会永远跟着我,不会离开。我不必娶她,也不能娶她。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要她不会因此伤心就好了。
楚瀚道:不会的。我往后待她仍会和以前一般。
尹独行微微眯起眼睛,问道:兄弟,我还是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罢了,百里姑娘身子恢复得如何了?楚瀚道:恢复得甚好,往年的武功已恢复了一二成。尹独行问道:夜晚呢?你也跟她一块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