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跪在盛和帝面前,看着他气息奄奄,杨昀还是心如刀割。
这几日来,他一直不分昼夜在盛和帝身前侍疾,虽然盛和帝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可看着盛和帝还在面前,还能叫上一声父皇,杨昀的心中安心不少。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就算太医再不停歇地灌入灵丹妙药,盛和帝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连金大夫也无能为力。
殿下,其实上次入宫,臣就已经知道陛下的病情了,可陛下严令我不能吐露半分,我……金大夫一脸的愧疚。
杨昀想起赏春宴是那惊心动魄的血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盛和帝这是为了大陈、为了他一直用药在提神强撑,如今数重刺激之下,病情崩塌,药石无医。
盛和帝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仿佛有着千言万语。
父皇,儿臣刚刚去送了四皇兄,杨昀抓住了他枯瘦的手,低声道,他已经知错了,说是去外面散散心,顺便去名山大川寻找仙师为父皇祈福。
盛和帝的眼中骤然亮起了光彩,喉中咕咕响了两声。
杨昀强忍住悲痛又道:三皇兄那里,我也会时时让人去探望,霆儿有珞儿亲自照管,我的孩子只会出自珞儿之腹,我会教导他们相亲相爱,必定不会再有手足相残,父皇,你放心。
盛和帝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张了张嘴,喉中挤出了几个字来:朕……果然没有……看错……昀儿……
他的声音顿了顿,最终吐出几个字来:决断而不擅权,宽爱而不滥仁,切记。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杨昀含泪道。
盛和帝凝视着他,徐徐闭上了眼睛。
盛和十六年,盛和帝驾崩,谥号德仁大安皇帝。
先帝遗诏,梅皇贵妃殉葬,太子杨昀继位。年号乾安,并尊淑妃徐氏为皇太妃,皇后宁珞,掌领中宫。
按照盛和帝的吩咐,杨昀早已在监理朝政,对于军事和武将,他甚有心得,然而朝政包罗万象,农工仕兵学商,吏户礼兵刑工,件件都是有大学问的,幸好赵倬正、杨鲁等大臣都只是受了杨彦的蒙蔽,此时已经幡然醒悟,对新帝愧疚万分,连番上折请罪;而这边又有宁臻川、邹泽林等亲朋好友的一力辅佐,登基之后倒也从容不迫。
帝王交替的血雨腥风终于消弭于无形,大陈百年基业稳固。
这一日是盛和帝的百日大祭,忙碌了一天之后,杨昀终于有了空闲的一刻,看看时候还早,便在御花园中转了一圈,天气很冷,然而种在临湖亭旁的一簇簇寒梅却已经冒出了几个小小的花苞,他亲手剪了几枝,兴致盎然地来到了景宁宫中。
宁珞的肚子已经快六个月了,和第一胎不同,这次肚子里的孩子分外好动,头三个月的孕吐也分外厉害,这让宁珞原本略显丰腴的脸颊清瘦了几分。
杨昀十分心疼,有心想替宁珞多补补,可想起上一胎生产时的惊心动魄,却又不敢。
一见杨昀的身影,宁珞便放下了手中的绣绷迎了上去,笑着道:早知道你这么早过来,便让小姝儿留在这里了,她今儿个会迈步了,抓着人的手到处走,一抱上就哭,真是个小祖宗。
是嘛,她不是成日里懒得不行,喜欢四处乱爬不爱走,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杨昀饶有兴致地问着。
母亲今儿来过了,逗了她两句,她不知道怎么便迈步了,母亲高兴坏了,说是喜兆。
母亲来过了?杨昀有些意外,怎么也不来叫我一声,我也来陪母亲说说话。
没来一会儿就走了,她这些日子忙着呢,宁珞嘴角含笑,我哥哥可算是答应成亲了,她这心头的一等大事快要放下了。
说起宁珩凭空被牵连的这场祸事,可算是因祸得福。他为了自证清白,和赵倬正一起返京后被软禁在信义侯府,倒是心平气和,可家里人却吓得魂飞魄散,商量了再三做了最坏的打算,林家那里的亲事因为北周战祸拖了两年,已经很对不起人家姑娘了,这次的事情万万不能再牵连亲家了,便托人委婉地打算退亲。
哪知道林家那位姑娘林墨兰却是执拗得很,一听说宁珩有难,娇滴滴的大小姐居然扮做了男装偷偷跑了出来,溜进了信义侯府,打算要将宁珩救出一起逃走。
宁珩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安抚下了林墨兰,可赵倬正却被困宫中一直未回,两人在府里相处了一天一夜,里面发生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最后宁珩平安无事出来后,便要去林家赔罪,重新再议亲事。
两家原本就没矛盾,退亲本就是一片好心,这下皆大欢喜,这不,盛和帝驾崩百日后便开始着手筹备婚事了。
远之成日里不肯受拘束,还逃到了西北,却也还是逃不开月老早就为他系好的红线,杨昀笑着道,只是他要好好加油了,我都快要儿女双全了,泽林也快有孩子了,就他还孤苦伶仃一个人。
说着,他藏在后背的手伸了出来,将剪来的梅枝在宁珞面前晃了晃:看,梅花快开了。
宁珞很是欢喜,接过来在鼻尖嗅了嗅,不由得笑了起来:今日母亲过来看我,还和我说,太清山上的梅花快开了,以前我还在家的时候,总会挑个日子去山上瞧瞧。
杨昀的心中一动,凝视着她道:想去看看吗?
宁珞怔了一下,眼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可以吗?我还在太清观中许过愿,不去还愿只怕要被三圣怪罪的。
我也是,杨昀在她耳边落下一吻,柔声道:挑个日子,我们一起去还愿吧。
太清山一如既往的秀美,出了京城一眼望去,那连绵起伏的墨绿色仿佛美人的身躯,绰约宛然,前几日下的一场大雪还没化去,点点白雪缀在山间,更添了几分秀色。
身为帝后,出行比不得从前,就算是微服,身前身后也明的暗的跟了近千名羽林军,景勒如今是圣驾前鹰甲卫的统领,六品武将官服,威风凛凛,引得一众大小宫女们芳心萌动。
四叶和他的亲事也近了,成日里被另外三名好姐妹取笑,羞得她一直躲在景宁宫中不肯出来,让景勒在外面干着急。
这下微服出巡,四叶再想躲也躲不了了,景勒一路上有意无意地在马车外张望,两人四目相对,自是别有一番滋味浮上心头。
杨昀和宁珞一起坐在马车里,看着他们含情脉脉的模样心中高兴,这一个解决了,还有另外三个也要开始仔细打算起来。如今羽林军中也时有家世清白的优秀平民子弟入选,若是彼此能看对眼,和璎香这等大宫女倒是十分般配。
一行人说说笑笑,倒也不惧寒意,一路便到了太清山下。
天气虽然寒冷,但阳光倒是充沛,宁珞身披着狐皮大氅,又戴着毛帽,远远看去,整个人都裹进了皮毛中,除了鼻尖冻得有些红通通的,浑身上下暖和得紧。
两人沿着台阶缓缓而上,杨昀扶着宁珞的腰微微用劲,宁珞一路都走得很轻松。
太清观还是和从前一样清幽静谧,观门前有几个小道童在扫地,一见他们便躬身行礼,杨昀一问,清虚道长还是在云游四方,归期不定。
杨昀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前世今生的缘分已经一清二楚,已经无需清虚道长解惑了,清虚道长如今云游修行,广传道法,而他,则专心朝政,为国为民谋求福祉,也算是回报清虚道长的一片心意了。
三位圣人立在大殿内,目光通透淡然,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观里管事的道长过来相迎,谢过二人捐赠的香火,替二人摆上了供品,众道长诵经还愿。
陛下在这里许了个什么愿?宁珞仰起脸来看着他,轻声问道。
我祈求圣人,能让我找到梦中的白衣女子,让她不要再愁眉不展,让她对着我笑一笑。杨昀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你呢?